萧闻山也并未追问,闻言只是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借着衣袖阻挡,轻轻摩挲了几下指尖。
时有时无的记忆不禁使人有些头疼,江随舟眉眼间多了几分躁意,在触及到身侧人递茶投来的视线时,慢慢熄灭了。
他说不上来是何种感觉,即使有些事不可控,即使种种怨阵有疑点,可萧闻山身上总是有种令人心安的气息。
江随舟怔怔出神,直到面前的茶水碰到他有些发干的下唇上,他才回神接过茶水,润了下喉,“这是何处?我睡了多久?言时晖他们可醒了?”
萧闻山低垂眼眸,将那茶盏放回桌上,一一回道:“段家,你睡了两日,言公子和段公子已经醒了,几个时辰前言子归便将此事告知。”
两日?他竟睡了这么久。但对于修道者并非大事,他师弟的表情过于紧张了。
“原来在段家,”江随舟下了床,随意理了理衣物,“既然他们无事,那我们还是快些走吧。”
他要去弄明白,那人究竟为何能仿成晏琛模样,偏偏只让他一人看到。
然而萧闻山一句话却又将他留在这里:“和北逐应氏相勾结之人,的确是隐山那户段家分支。”
江随舟脚步微微停顿:“他们怎知对应画像?”
“段家书阁中恰巧有记载,我便找了。”萧闻山说道,“但此事有蹊跷,我并未全部告知,你若有意,我们去找他们询问便是。”
“可以。”江随舟松了口气,不说最好,毕竟此事也关系到左氏家主左钰。并非是和过往家主牵扯许久,而是因为左钰灵骨被取,那他那时为何能从众人脱颖而出当上家主?
修士多数都能结出金丹,然而灵骨可并非努力变能得到,此物靠仙缘。仙缘好者,生来就有,也有后天得来的,但微乎其微,至少他不曾见过。
所以灵骨一旦被抽取,对一名修士来说,几乎是废了全部修为,即使有金丹加持,也不过只是普通修士罢了。
虽记忆不全,可江随舟也不至于忘了此人灵力如何,哪怕记不清左钰长相,但他灵力可不差。
然而溯灵中的那些事,也绝不会有假。
那左钰身上的灵骨……当真是又修炼出来的吗?
江随舟低头想事时,萧闻山一直静静地望着他,直到他出声,萧闻山才身形微僵动了几下。
“那他们在何处?”江随舟想了想说道,“若是,若是萧兄无事,不然同我一起调查此事?”
江随舟盘算得很好,把人放自己身旁,可比呆在隐山那处宅子好得多。
原以为萧闻山会思索一二,谁知他这小师弟想不都想便应道:“好。”
乖巧得很。
江随舟紧绷的思绪被这一声‘好’弄得散开了许多,他盯了一会儿萧闻山,虽然气质和过往全然不同,但样貌和初次遇到时并无差别,一直是及冠那时的模样,他师弟好像同他一样,停在了宁安覆灭之时。
只是身上多了些关乎因果的东西。
想到此处,江随舟心中又有些酸楚,待萧闻山带着探究之意看来,江随舟才半开着玩笑说:“这么果断?我若是什么恶人,骗了你怎么办?”
往常他说话,萧闻山有问必答,可待他说完,萧闻山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每次江随舟惹到他,或者他心情不佳时,萧闻山便会这样,用那双又大又圆的眸子一声不吭地盯着人。
但与之前不同的是,现在他要抬起那么一两指的高度,才能对上萧闻山的视线。
良久,萧闻山才缓缓说道:“你能骗我什么,走了。”
他说完拂袖而去,萧闻山那张脸并没有太多波动,可江随舟敏锐察觉到那点儿怪异,只觉这人心情好像又不好了,紧忙跟着走了出去。
临竹地方不算大,竹子倒是很多。
照理说这般幽静文雅之地,灵力应当充沛丰盈,然而晌午正头,竟还能感到几丝阴冷之意。
江随舟收回视线,抬脚追上了萧闻山。
若此事萧闻山走得在快些,江随舟恐怕就跟不上了。
或许人有擅长之处,必有短处,譬如江随舟精通修炼,但对于寻路这种事,并不擅长。
哪怕是呆了许久的宁安,一条路都得走上个七八遍才能记下,别提这是在临竹,好在他和萧闻山始终保持着能跟上的距离。
江随舟看得出来萧闻山在等他,他师弟这性子,若是真的生气,怕是不会等他。不过既然肯保持距离等着他,说明也没真生气,顶多是有些不悦。
至于为何不悦,江随舟倒是难以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看出。
但人长嘴不就是问的?
江随舟加快步伐,和他并肩走着,琢磨片刻问道:“我若是没看错,你在不高兴,能说说为何吗?你若不说,我还得再猜一会儿。”
萧闻山轻轻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只是想起来一个人。”
江随舟一听来了兴致,还能有人牵动他师弟的情绪?若是仇人,不至于让他师弟记这么久,所以……江随舟低声笑了几下,说不准是什么心上人,唯有心上人,想到才会牵扯到喜怒哀乐。
他还以为他师弟早就看破红尘一心修无情道了。
“什么人?我认识吗?”江随舟眼底不仅噙着笑意,还有对他师弟‘风月之事’的好奇心。
萧闻山定定说道:“你认识。”
他认识?他认识的人可不少,宁安门下所有弟子,山脚镇上卖烧饼的阿姐,捕鱼的小妹,还有各仙门的男修女修,这范围有些大。
江随舟自然知道此人不好找,何况过这么久,说不定人家早投胎另择芳心了,莫说一辈子,两辈子都有了。
他拐弯抹角地问:“人家怎么招惹你了?”
“没招惹我,”萧闻山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浅唇接着道,“他说好不骗我,但还是没做到。”
骗?他师弟不会被人负了吧?
但也没道理,江随舟想了又想,余光瞄了几眼萧闻山,更是不信这个猜测。
以他师弟这身形样貌,不应该被人骗了。哪家姑娘舍得欺负萧闻山这样的人,莫不是他师弟不懂情意,整日冻着个脸,将人吓跑了去。
“莫不是有什么误会?”江随舟道,“你说人家骗你,骗你什么了?”
萧闻山:“骗我什么事都会告诉我,但并不是这样。”
江随舟笑道:“就你这性子,那你告诉人家你想知道没有?你不说,她又怎么会说?心意当然是说出来,双方才能知晓。”
萧闻山脚步一顿:“可有些事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你看看你,”江随舟打趣,“那你这不也算骗了人家?你有不能让她知道的事,她也有不能让你知道的事,何苦一直郁闷。”
萧闻山轻声‘嗯’了一下,江随舟松了口气:“原来是为情所困,我还当我又惹你了。”
闻言,萧闻山极轻地笑了一下:“真是为情所困……就好了。”
他说得太轻,恰逢一阵风途径竹林,江随舟未听清,后半句便随风消散在竹林之中。
就在两人为‘情’纠结时,处在议事厅等着江随舟的言子归早已被吓得魂惊魄惕。
几个时辰前——
言时晖和段谌两人前脚醒来,后脚左韫便让言子归去书阁通知了萧闻山,她也通知了回沧山向家主禀告疑点的应柳,只是还没回应。
最初左韫并没有打算同家主那边说,应柳也没这个打算,毕竟两人未经过家主同意便前往怨阵所在之地,此为大过,若是得知,还要去领罚。
但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仙师秘密破阵,有的是为了修炼变得更强,有的只是为了救人于水火。不论目的是何,他们都保持着一种互补告密的状态。
然而挡不住有个嘴把不住风告密的应呈贤,因为担心他入怨阵照看不来,被应柳赶回沧山,只是回去没多久,便不少人知道此事。
自然而然,也传到了家主耳中。
因此她和应柳被传音回去,只是言时晖他们没醒,左韫便留在此处照看,如今人已经醒了,给应柳传音却没有反应,不知情况如何,似乎不太好。
而更不好的是言子归。
他去叫萧闻山时,萧闻山正在段家书阁找些什么,言子归也没多问,只是说人已经醒了,萧闻山便头也不回地回去找江随舟了。
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出段家书阁,不知哪里来的古书,直愣愣地从最顶格的位置掉落在他手心里。
就好像古书成精了一样,掐着他来的时辰投怀送抱。
虽然言子归感受到附着在古书上的微弱灵力,但他还是吓得不成样子。
他丢出去,那书又回来,再丢出去,又一蹦一蹦地冲着他跳过来。他险些甩符炸了段家书阁,连滚带爬地从书阁跑了出去。
然而那本灰扑扑地古书,却一直跟着他,直到里面内容毫无遮挡地呈现在言子归眼底,才恢复正常。
言子归一眼便看到了里面是什么,虽然纸张有些发黄,时间久远,可上面的画像,却十分眼熟。
那是萧家那个被人排斥的萧闻山!
言子归胆子小,但有时人的好奇心可以压过惧意。
他一手夹着符,一手捏起旧书一角,将那页纸又捞得近了些。
率先印入眼底的是人像,接着便是下面的名字与来处——宁安单氏,萧五郎。
言子归心下一惊,搓搓眼,萧闻山画像底下那行字儿还是没变。他跪坐在地上,打了个哆嗦,接着又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仍是那几个字,宁安,单氏,萧五郎!
萧闻山他不熟,就算知道也无外乎于他走哪哪出事的坏名声,可萧五郎他知道啊,更别提宁安单氏的萧五郎了!
但为什么萧闻山和宁安单氏那个萧五郎长得一模一样?
言子归不敢想,但他觉得这肯定不是真的,宁安单氏那位可是整日带着丑到极致的面具,怎么会和萧闻山长得一模一样?!
他啪得一下把书合上了,附着在上面的尘灰也抖落许多,书封上那几个大字模糊可见——宁安弟子录。
言子归如遭雷劈,脑子混沌一片,他抖着手不受控制地又翻了几页。
单子煦、晏琛、小六…言子归表情有些微妙,谁能想到宁安三师兄是只白猫?这书假的吧。
然而他又翻了一页,看到了萧珩那张熟悉又欠揍的笑脸,往下一看——宁安单氏,江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