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烟如不幸过世,楚家众人深刻体悟到何为世态炎凉。
楚岚芝也很郁闷,四处打点时,常想起现世某位先生说:“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
何况,先前楚家可不止小康,而是门庭显赫的世家重族。无人不对出生尊贵的楚岚芝青眼有加。而今,楚家失势,俨然换了一副光景,其落差之大,好比从九重天宫深深堕入烂泥里。
一大清早,楚府门前已走出一百来个如丧考妣的人,男女皆有,老少不一,他们手中拎着包袱行李,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的回望高门宅邸。
白玉巷口,人声鼎沸,摊贩吆喝叫卖。
不远处的路边架着灰篷,搭了个简陋的馄饨摊。摊主卖力揉捏着面团,端出一碗碗刚出炉的馄饨,那油汤面上浮着翠绿青葱,馄饨个头足,皮薄肉多,令人食指大动。
可惜摊上食客见到这番情景,哪还有心思吃饭,个个打开了话匣子,眉飞色舞的谈论起来。
“哟,这些人不是楚家的家仆吗?之前可威风了,那都是海里翻江倒海的蛟龙,咋么被赶出来了么?真像条蛆现在。”
一人阴阳怪气道:“这楚府请大师摆的风水格局效力甚微,背山靠水、四方神兽都旺不起来这宅邸。”
有人不屑“切”了一声:“本就是从谢家手里夺来的宅子。话说回来,任谁人家中有个讨债鬼,都是要倒大霉的!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不少人知道这人是被楚岚芝磋磨过的倒霉蛋,嘿然哄笑:“人家虽然倒台了,家底在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总比你好,瞧你那穷酸样,哈哈。”
那人瞬时恼怒,眼珠子赤红,要直接瞪出来似的,狠狠向木头桌面拍打了一拳。
埋头苦干的摊主怯怯探出头来,发丝上沾了白面粉,正是那林二娘,她迟疑的问:“楚家——发生甚么事了?”
一个中年汉子瞧她老实本分,摇头道:“楚家当家死了!那可是朝中百官之首,九州名臣硕儒,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他奶奶的,爷看,楚家要成落魄户了,定是那位楚家大小姐之前作恶多端的报应。”
“不会吧——”林二娘震惊不已。
众人纷纷喝彩:“说得好!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楚府几日之内驱散了数百仆从,偌大庭院一下冷清许多。
楚子轩与楚岚芝身着素服,坐在堂中。有婢子上前欠身侍茶,热茶雾气袅袅,驱散了些冷意。
楚岚芝这几天忙成狗,才从商铺回来,忙端起青瓷茶盏,咕噜喝了几口。楚子轩阴沉的眉目间一片愁云惨雾,压根没心思喝茶。
楚岚芝瞅他一眼,拧眉问道:“兄长方才说,户部指名要直系亲属去取抚恤银?”
“楚泉回来说的,”楚子轩咬牙切齿道,“他们说,别人没资格,非让我们亲自登门。”
楚岚芝翻了个白眼,不想跟这些落井下石的小人计较,无所谓道:“那便去呀。”
楚子轩瞪她一眼,压着怒气道:“明明之前,之前户部官吏会亲自送过来!他们向我点头哈腰像条狗一样!”
“我明白,”楚岚芝放下茶盏,支支吾吾道:“可,今时,今时不同往日……”
“可恶!可恶!”
楚子轩气的目眦欲裂,愤愤然抬手,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茶水,起身拂袖大踏步离去。
滚烫热茶淅淅沥沥从桌沿散落而下,青瓷茶盏裂成碎片,婢子面色发白,被吓得跪在地上。
一旁束手而立的楚泉面色也不太好看,他当初以为自己得了好肥差,万万没料到,楚相如此猝不及防便撒手人寰,留下个无人收拾的破烂摊子。
相爷丧礼不足一月,前院银钱不足,后院已有两位姨娘卷款潜逃。楚家风雨飘摇,家宅不宁,楚子轩焦头烂额,憋着怒气处理事务,而楚岚芝风雨不动安如山,像是没什么情绪似的。
楚泉犹记得那日,这位嫡小姐捧着楚相牌位归来,所有人都跪地啼哭,她孤零零站在棺柩旁,面色肃然,庄严告知众人:“吾父以身许国,死于妖魔之手。”
可那又有何用呢?
再响亮的名声那也是死人的,良弓已断,大势已去。
楚家树倒猢狲散,小辈里头就楚子轩年纪大些,谁晓得却是绣花枕头,没有半点功名傍身,修为也弱,无缘仙门。
唉——梁帝在葬礼上分明给了大小姐玉佩,如今却没下文了……
眼看高楼起,眼看高楼塌,楚家难道就此没落?
“楚泉。”楚岚芝叫道。
轻淡如铃的喊声,令楚泉心神立醒,他应声道:“小人在。”
楚岚芝起身,一副迫不及待要走的模样:“户部在哪儿?”
楚泉一愣,连忙道:“小的给您带路。”
楚岚芝明白楚子轩重面子,不过有钱不拿王八蛋,他拉不下脸去,那她便自己去拿。
两人正要收拾一番正要出门,却恰巧在门口碰上姜弃。
年轻公子头戴素冠,唇红齿白,温润如玉,清隽出众,着一身镶绣散莲玄色锦衣,自游廊那头踱步而来,俊美风雅。他手里拿着两本账簿。
“姜公子!”楚泉立即恭敬打拱。
“去哪儿?”姜弃问话时看的是楚岚芝。
楚岚芝瞄了他几眼,见他神采毫无疲容,心里微微失落。
先前她命姜弃把堆了满桌的楚家账目理清,少在她跟前晃荡碍眼,谁知这厮这么快就整理好了。果然是治家好苗子。
楚岚芝抱起胳膊立在一旁:“讨债。”
姜弃长眉敛起:“我与你同去。”
“随你。”
楚岚芝扭头扔下这句话,一马当先蹿出门。
户部官署坐落于梁宫殿乾坤门千步廊西边,四四方方的院子,官吏们行色匆匆,却无人发出一点大动静,很是庄肃。
户部接待她的人待她很客气,极为客气。
那小吏拿着本线装蓝册,下颌紧绷着拉出笑容,笑不露齿,态度很是客气的将她拦在门前,让她在门外等候。
“让我等?”楚岚芝挑高眉头,她此行可是带着“打手”。
一旁,姜弃负手而立,漆黑眸子幽深深盯住那小官吏。
小吏哪见过这般恐怖的眼神,顿时双腿发软,差点跪拜下去,幸好被屋内一人扶住。
那人走出屋,穿着镶绣仙鹤朱红官袍,须眉半白,眼如鹰隼,一副精明强干的阎王脸做派,正是吏部尚书。
尚书声若洪钟问:“何人在此放肆?”
他们这种管钱的,一般都将人当奴才看,自以为掌握着穷小子们的生杀大权,根本不将人放在眼里。
楚岚芝看着这老头,好声好气重复一遍:“大人,我们并未放肆,我是楚家楚岚芝,来取抚恤金。”
尚书冷笑一声。
楚岚芝眨眨眼,她就知道讨债不简单。
“真是稀奇,楚家小姐竟然亲自前来——”尚书摸着美髯长须道。
楚岚芝无语:“不是你们让我亲自来么?”
尚书被问得一愣,摆起惯常用的谱,冷道:“若是方才早些来或许有,今日银钱不够,明日再来罢!”
“再说一遍?”楚岚芝抽出腰间钢铁银鞭,语气危险。
吏部尚书没料到楚岚芝竟真敢武力威胁。他向来受器重,从来只有他与人为难,今日这小女娃娃反了天?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与楚烟如一个德行,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行事嚣张,不顾后果!
吏部尚书想起昔年种种官场旧恨,更何况他现在有人撑腰,于是面不改色,阴狠喝道:“今日就算打死老夫,宝局运来的银钱也是发完了!库房里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有!玉皇大帝来也无用!”
“你耍我?”
楚岚芝的鞭子还没挥过去。
姜弃倒是身形先动,迅疾若风,玉冠高高束起的马尾泼墨般散乱在背后,节骨分明的右手猛地捏住了尚书的脖颈,像提着一只吓坏了的公鸡,将他凌空拎起来。
秾丽俊美的公子乖戾阴狠,转身问她:“要杀么?”
这语气问的,跟杀鸡没两样。
进度太快,楚岚芝一时倒不好发作。
小吏见此,面容煞白如纸,边退边惊慌失措地叫喊:“啊啊——杀人了!来人啊!”
尚书浑黄眼珠外突,嘴里“荷荷”挣扎,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矜贵公子。
这是魔物!杀人不眨眼的魔物!他失策了!观其形貌,还以为是俊秀儒雅的正人君子!
眼看着尚书大人要被姜弃掐死,楚岚芝刚要阻止,一道年轻低沉的男子声音从院外传来。
“快住手!”
脚步纷至沓来,不少宫婢、侍从鱼贯而入,诧异地看着院内情形,那发声男子从人群中走出,二十岁左右模样,容色出众,发束金冠,着太子蟒袍,龙章凤姿。
梁州大皇子,梁成业。
楚岚芝一愣,又看到衣着光鲜的梁姬从梁继业背后钻出。
梁姬此刻容光焕发,红唇勾起,朝她挑衅一笑。
她不是被禁足了么?
楚岚芝立马想明白,所谓同人不同命,说是将女儿禁足柳宫,时过境迁后也便息事宁人,哪能真舍得放冷宫那么久。
小吏连滚带爬跑过去,匆匆跪拜:“参见太子殿下!梁姬!”
梁成业摆手让他退下,剑眉蹙起,声沉若水:“楚岚芝?速命你的魔仆放下尚书大人!”
楚岚芝瞟了眼尚书快要断气的灰白脸色,面无表情道:“他为官不仁,欺辱平头百姓,太子殿下要包庇他不成!”
姜弃嫣红嘴角挑起,笑的极为恶劣,手下力气越发加大。
尚书大人脑门冒汗,两眼直翻白,两颊鼓胀的青紫,窒息感让他清楚意识到,他就快被活活掐死了,求救般的目光划向梁姬。
“救、救命……”
梁姬见楚岚芝与她的鹰犬在此地作威作福,深感受到蔑视,柳眉倒竖:“你先放开尚书大人!”
梁成业缓声道:“有事好说,本太子定会主持公道!”
楚岚芝示意姜弃把人放开。于是,尚书大人像只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四肢大开,拼命喘气,吸入新鲜空气。
在场小吏便如实将前事讲诉一遍。梁成业听罢,二话不说让人取了银两交予楚岚芝。
数完钱的楚岚芝心情很好,明眸皓齿,嘻嘻而笑,向梁成业一拱手:“多谢太子殿下。”
梁成业被如花娇眷的笑颜冲昏一瞬,心里痒痒,他莫名觉得楚岚芝性格与之前不大一样,不由多看两眼,思及楚烟如之丧,还想说几句宽慰话。
一个极为高挑英俊的少年却挡在他面前。
他从没见过长相这么好看的魔物,身量如此高,压的一院子人透不过气,梁成业一时愣住,待反应过来,那两人身已远去。
梁姬倒是瞧出兄长几分心思,暗嘲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总见一个爱一个,风流成性。她将楚岚芝当作对手,可不想楚岚芝变成她嫂子。
梁姬双眼微眯:“哥哥,那便是楚岚芝的魔仆,实力深不可测。凤儿担忧,楚岚芝若参加今年的百青荟,会拔得头筹。”
百青荟是各州每三年都会举行的盛会,每至此时,一州的青年才俊皆会汇聚此州都城,汇聚一堂,比拼修为实力。前十名将获得前往各派仙门修行历练的机遇,有仙缘者还有可能被仙门收为内门弟子!
“那又如何?”梁成业看向自家妹妹,微微一笑道:“有十个名额呢,少不得你。”
怎地这笨兄长老装糊涂!
梁姬委屈的噘嘴:“她会盖过我的风头!皇室的风头!”
梁成业沉默半晌,忽然问道:“若我娶了她,她岂不也是皇室中人?”
梁姬像被戳了肺管子,忿然作色:“兄长!我不要叫她嫂嫂!”
梁成业眸色瞬间淡下,语气微冷:“由不得你。”
*
讨完债,楚岚芝怀里揣着银子,带着姜弃各处逛了逛。
商都各处都极为热闹,街道摩肩擦踵,姑娘们见着姜弃,红着脸往这边挤,日头晒,楚岚芝只好拉着姜弃先进了一家茶馆,点了冰糕和茶水。
姜弃拿出一块绣兰花的布帕,起身给楚岚芝擦汗。
楚岚芝一顿。这手跟冰块似的,倒也舒适。
少女洁白的额间冒出点点汗珠,双颊红润,浓密睫毛如蝶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