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明华有一旧友。
她小时跟随师父来听云宗玩耍,结识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对方也是修符的,家中排行老五,就叫秦五娘。
二人说话投机,志趣也相合,一来二去成了朋友。
她师父彼时在听云山论道,要在听云宗待好长一阵子,明华于是经常下山,与五娘玩在一处。
五娘家里只是听云山中的小家族,家中无法提供充分的符修资源。要知道,写符画符是很烧钱的,用的纸张笔墨,都是有讲究的,还要请有一定名望的师父传授,才可以学出皮毛。
但五娘天分好,画符变出小兔子小鸟来都栩栩如生。明华很喜欢她,于是想让她跟着一块儿回苍山去,做自己的师妹。
无奈五娘另有婚约在身,此事只好不了了之。
明华在听云山待了一年就回苍山,此后二人保持着书信来往。五娘信任她,什么都与她在信中说。
一开始都是姐妹间的俏皮话,后来是及笄,见到了未来夫婿,他待她如何如何好云云。
秦五娘定下的夫婿是听云山冼家的公子冼长风,冼家长辈在听云宗里担了一职,因此有些名望。
对方族中很看重秦五娘的符修天赋,对她百般好。她在信中告诉明华,冼长风是个良人,她不会后悔嫁进冼家,她想往后生了孩子请明华做干娘。
五娘出嫁那日,明华特意找师父告假,千里迢迢赶去听云山。
数年不见,五娘出落得很是动人,明华打趣她是自己见过的最好看的新嫁娘,柳叶似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
她用颇为挑剔的眼光看向冼长风,觉他长得倒也还凑活,性格温吞,说好听点是谦和有礼,说难听点就是像个软包子,若非冼家没有别的子女,真怕五娘受了欺负。
后来五娘果然怀了孕,在信中问她该给娃娃起个什么名字好。明华日思夜想,说不如叫“清雨”,可男可女,清雨甘霖,万物生发之源。
两人约定好,等五娘生产时明华一定回去看她,她要第一个看到自己的干娃娃。
只是她当时修为停滞,师父着她闭关,明华算好日子,原本能赶得上五娘的产期,可修行总是各种意外不断,磕磕绊绊总算是出了境界,却已经迟了半年。
这半年五娘送来的信厚厚一沓,半个月一次,某一封上,是说她觉得孩子有些异样,要请明华过去看一看。
明华提着心打开最近的一封,五娘说生了双胎,男女都有,分别起名叫“清尘”与“逐雨”,意为天朗气清,希望两个孩子都是开朗澄澈之人。
但她生产后身体就不好,每日要吃许多药,抱怨药□□。
明华打定主意要赶紧回去看看她,不巧的事全都赶在了一起,苍山附近有妖怪作祟,她是大师姐推脱不得,只好速速去伏妖。
来到听云山已经又是一月以后,哪知道冼家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明华问是何人故去,都告诉她说冼家少夫人。
明华不敢置信,闯进灵堂看故友遗容,可看五娘身体冰冷,枯槁干瘦,像是被吸干了生气。
明华大声质问冼长风,可这个温吞的软包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眶通红,不停地向她道歉。
后来明华细想,越想越是不对劲,五娘的遗容看上去是灵气枯竭,不似单纯病重身亡。
她想再去细查,可冼家的长辈将她赶了出来,速速封上五娘棺椁,抬进冼家祖坟里埋去了。
听到这,冼清尘怔怔道:“当年,阿辛有一封信送去苍山,是送给了您吗?”
在他们出逃前,阿辛说夫人曾将一封信交给阿辛的娘,说是万一冼家出事,要她寄给苍山派,后来她娘故去,这封信就到了阿辛手里。
明华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封素笺。
她竟随身带着,可见情谊颇真,多年未忘记。
冼清尘翻开信的手不由得微微颤抖,他有意识以来并未见过自己的娘亲,冼家将他与阿姐与世隔绝地养着,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手信。
“明华吾友,见字如晤……”
五娘字迹秀丽,工整之中却能窥见每个字收尾时的无力,想来当时人已经十分虚弱。
之后的内容,是五娘陈述自己一开始察觉到自己的孩子有问题。他
们在母体中抢夺灵力,体质不同寻常,清尘与逐雨出生后,她才知道冼家背着她给两个孩子用秘法改了体质,清尘身体弱,也是因为姐姐逐雨丹田中结成了一颗聚灵丹心,霸道地挤占了一部分属于他的灵力。
冼清尘恍然:“是我们的存在害死了她……”
是他与阿姐过分攫取了娘亲的生命力。
正是如越河君所说,他们的存在,原本就是一个错误。
明华见冼清尘面色发白,按住他的手腕,给他送出一些灵力:“并非如此,五娘从未这么想过,你继续看。”
冼清尘强打着精神看下去。
五娘说自己的孩子无辜,她爱自己的孩子胜过爱自己性命,但自己如今已经油尽灯枯,两个孩子前途未卜,可这体质问题实在是难解,修道一途上,这种体质终究要惹上麻烦。
若是往后因为两个孩子的体质生出事端,她求明华多多照拂,多多护着两个孩子。
所有的恩情,只好来生一并还她。
“稚子何辜,真正鬼迷心窍的是冼家。我当时收到信,又听说你夺了聚灵丹心逃出来生死不明,冼家上下全被肃清,便以为你姐弟二人也凶多吉少。没想到过了几年,江湖上又出现了你的名字……”
明华叹口气:“此事牵扯极广,我若是去寻你,势必要引出祸事,对你不利,更何况不二宗那种地方,说实话,我不敢去。”
“清尘,你告诉我,你还恨吗?”
冼清尘别开眼,窗外皎洁月光,银水般肆意流淌。
“恨,我从前什么都恨,谁都不愿意相信,没有恨,我活不下去。”
他说起恨,宛如梦中的呓语。
“所有人都说我错了,他们是为天下为仙道,可我的心太小,装不下世上的所有人。我只为一二个人活,所以我不后悔自己犯下的罪,若是要我偿还这份罪孽,我没有怨言。”
冼清尘笑了笑:“现在自然是不恨了。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何况我从前总以为没有人真正爱我,如今看来不是这样的,我总要为了爱我的人活着。”
明华点点头,“当年,我赶到不二宗时,你确实已经……”
“对啊,身首异处,我也奇怪。”
冼清尘与她说了凤凰木一事,明华惊讶地杏眼圆睁,道:“还能有这种事?”
她又问:“那你今后打算如何?”
“先去江南找一个人,然后就往海边走,我想去看看海。还有,”冼清尘不安地舔舔唇角,“我没死这件事,还要劳烦明华师父保密。”
明华道:“你放心。”
明华将自己随身的银两都给了他,冼清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问出口:“那个,楚回舟,最近怎么样?”
“楚仙尊啊,风头无两。三年前他引来紫雷天劫,什么征兆也没有,九道天雷劈下来,清露山的一块草皮劈秃了,火烧了一天一夜,他就飞升了。近十年各地邪魔涌动,没有他,单靠我们这些人,还真不能让这天下这么太平。”
明华想起冼清尘与楚回舟之间的纠葛,道:“你最好还是不要与他相见了,你死一次能活,死第二次就不一定了。”
冼清尘干笑两声:“我当然要躲着他。”
是夜,冼清尘许久没有枕到如此正常舒适的枕头,也没有老牛在身边的呼噜声,躺下去格外舒坦。
是不是换一种方式重来,从前错过的都好像能回来。
他终于确定娘亲爱他,只是听明华的描述,便可以想象出娘亲的样貌,明华亦是关照他,还有陈栀,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冼清尘这几日觉浅,可现在他心中安定,很快去会了周公。
只是周公处,怎么净是亭台水榭,仙气飘飘呢?
冼清尘恍恍惚惚间往前走,脚下的玉桥湿润,像是刚刚才下过雨,潮湿的水汽氤氲周身,桥下白莲开合变幻,香气幽微,诸般相貌。
他走过玉桥,眼前一处僻静的亭阁,亭阁过后又是长廊,一面是雪山,一面又是静波万顷,这里也没有太阳月亮之类的光源,可无端就是让整个天地都亮彻。
行至一半长廊,前方有人独坐,静对碧海青天。
这背影,这仙气!
冼清尘倒吸一口凉气,忙掉头要走,可堪堪转头的功夫,便听得一点衣料擦移声,一柄寒光四射的长剑无声无息地横在了他的颈侧。
噩梦!这一定是噩梦!
冼清尘死命掐自己的手心,可痛飞了也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是你吗……师父。”楚回舟突然唤他,声音低沉,似在极力隐藏情绪上的波动。
冼清尘知道这下逃不过去了,不是他想躲着楚回舟就能躲着的,根本由不得他!
他转过头,尽可能用最真挚的眼神看向楚回舟。
“是我。”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可是楚回舟在惊讶之余倏然一笑,撤开长剑,道:“师父从未来过我这里。无论我从前多想念师父,你都没有来过。”
冼清尘:“……”
嗯嗯嗯?
楚回舟向他伸出手:“师父随我来。”
他现在已是仙尊,行事颇为霸道,也没管冼清尘有没有答应,就直接牵过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哪怕他面带笑容,可气势完全不容人拒绝。
两人来到长廊尽头,楚回舟刚刚席地而坐的地方。
视野尽处雪山微茫,刚刚还平静的天空突然落下飞雪。
楚回舟道:“这样的景色,一人独看真是寂寞……师父,你有想念我吗?”
这让他怎么回答?
冼清尘纠结万分,末了还是顺顺他的毛,嘴里蹦出一个“想”字。
他看向楚回舟,楚回舟也看向他。
楚回舟一直在笑,可渐渐的,那宛如孩童拿回至心爱之物的笑容隐去了。
他垂眸,了然一声:“心魔。”
剑影微动,冼清尘看着自己被捅穿的身体,眼前冒出无数的问号。
嗯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