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散时等同于人间的午时。度过细雨绵绵的清晨,四月的午时日暖风和,舒爽惬意。
连带着冥界一起。
林千韵同夜辰枭走在冥界的主街上,身前单简追着小葡萄扬笑奔跑,身后常姩黎芸牵手闲逛静谈私语。道上静谧,难得一片岁月静好。
同是一步一景,撩人心弦。感觉却是截然不同,一个高雅圣洁,是心中向往;一个乱中有序,是凡俗缩影;一个则是两者的结合。
“……”回神转头盯着身旁的人,林千韵眸中一闪粲然一笑。
“阿韵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夜辰枭噙着笑低头看着他。
林千韵掩唇轻笑:“我在想神凡冥三界外表看似不同,实则内里都是一样。”
夜辰枭抬眸,沉声道:“的确,毕竟掌世的都是‘人’嘛。”
世道再变但只要人不变、思想不变,那改变再多也是徒劳,因“人”掌世,而“思想”、“信念”掌控“人”。
……
衣摆被扯林千韵回神低头一看,只见单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他,一手抱着小葡萄一手指向前方。顺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眼前大排长龙摩肩接踵,队前是一扇被冥兵包围严防死守的石门,门上写着“化雨门”三个歪歪扭扭的大字。
“鬼节之清明…‘化雨门’…”林千韵小声嘟囔着:“已是午时还要下雨么…?”
夜辰枭挑眉,随口道:“就当是停雨前的最后几滴喽。”
林千韵:“哈哈…是么…”
夜辰枭:“阿韵想试试吗?”
林千韵:“可以吗?!”
夜辰枭:“当然!~”牵起对方的手走到最前面。
单简快跑上前,常姩黎芸紧随其后。
夜辰枭用背挡着无视“排队鬼魂”,将单简拉到门前。单简伸出小肉手探向似水面的门中,“啵~~”波纹荡起肉手被挡在外边伸不进去。“?”又拍了拍门,疑惑地看着爹爹。
林千韵伸出手,未阻拦成功探入。似是猜出了原因,林千韵眉间一蹙收回手蹲下身,温柔一笑后将小孩抱起转身就往回走。笑道:“不试了~将来有的是机会,爹爹现在只陪我们小简~”捏捏小孩鼻子。
闻言,小孩不笑,撅起嘴单简扭头看向与爹爹举止亲密的那个“怪叔叔”。
夜辰枭不劝,面无表情地跟在他们身后。脚步很慢。
后方队伍依旧。
低头想了想后单简从林千韵怀里一跃而下,奔向黎芸转头无声喊道:“爹爹你去吧!我跟芸姨走啦!~玩得开心~记得来看我哦!拜拜~~”
林千韵愣在原地。
刚回神就听黎芸道:“把这小不点儿交给老娘你就放心吧!~”将小孩抱起,抬手逗乐。
常姩一笑,道:“告辞。”说罢,三人转身离去。
“……”伸出去的手收回,迈出去的脚退回,林千韵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神情复杂,心底那股说不出的情绪堵在喉间,叫他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三人远去。许久,才说出一句不轻不重,不咸不淡的“谢谢”。
在这期间夜辰枭就站在离林千韵一臂的地方,没有上前挽留也没有上前安慰,就只是默默地站着、看着。林千韵调整好情绪转身抬头,看见夜辰枭的一瞬间他鼻间一酸卸下眸中所有的伪装,疲惫真实地看向身前人,苦笑出声:“这下真成了阴阳相隔,生死之别…”
夜辰枭未语,搂住他轻抚他的背。
“……”
不知又过了多久,怀中人出声嗓音嘶哑:“你说,走那门能找到我的坟吗?”
夜辰枭温声道:“不知,试试吧。”
林千韵:“嗯。”脸从对方胸口抬起,捂着脸躲避着对方的目光,脚下生风直奔化雨门。
夜辰枭见他这小心翼翼的模样笑而不语,抬脚跟上。
————
舍弃重身,轻盈落地。
两人鬼身重塑。
稳住身形后林千韵伸手探向雨中,清凉的雨水打落在手心,好似一切都未发生,他未死云祈未覆,他又与这纷扰世间有了交集。
“……”
雨水不再落入手心,林千韵怔怔抬头,原是一伞隔开了雨水,他被拉回现实。垂眸,手腕一倾雨珠滑落,打量四周。
清澈河道,纷扰集市…奇怪的是这道上的行人竟都不打伞也未穿蓑衣…再度抬头视线略过伞面,上方晴空万里,白云悠悠,完全不是下雨的样子,可雨却是实实在在。抬步向前,将自己置身于“雨中”,意料之内他被淋湿了。
没有避回伞下,他仍仰面朝天任雨“捶打”。
林千韵被雨打得不好睁眼,便眯眼观察…果然!他想得没错!这“雨”是“凭空出现”的!
所有的“雨水”都不是从当下的云中生出的!
“咣当!”
不等反应寻声望去,对面的酒楼二层其中一扇窗被人大力推开撞到两侧墙壁,回弹之际一双手将其牢牢抓住,随后一名神采奕奕的少年从窗中探出,在一条腿刚踏上窗框准备一跃而下的时候他突然缩回了房中,林千韵以为他是认清危险及时止损了,刚松一口气就见那少年又出现在了窗前。
而他手中只是多了一坛贴着“同归袍”字样的酒。
这次少年没再犹豫踏上窗框就是纵身一跃!潇洒狂傲,不计后果…
林千韵狠狠替他捏了一把汗。
下方少年抱酒翻滚落地,上方其父拿鞭七窍生烟。
“呼…真是个不省心的孩子。”林千韵同情地摇摇头。
夜辰枭举伞走到林千韵身后,目光聚焦在那叛逆少年的身上,眼底神情复杂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两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千韵?你怎么也来百涟了?”
回头,正是许久未见的谢琼冉和夏悠悯。
林千韵虽欣喜但也没忘问问题:“‘百涟?’你是说这里是萧清寒的地盘?”
百涟萧氏,荒唐之国。
萧清寒,百涟的第十六任皇帝,出身勾/栏娼/妓之子,后因第十五任皇帝膝下子嗣单薄,破例带回,但那也不过是换了一个地方“受罪”。在外受苦八年整在内受苦六年多,许是不甘许是因恨,十四岁的萧清寒转了性,从一个安分守己、与世无争的透明人,变得口蜜腹剑、借刀杀人。
最终,在他的挑唆下,手足相残,扫除异己。不花一兵一卒就将这皇位留给了自己。
刚上位时民间嘲讽他一个娼/妓之子哪里有天子之福?有能力治国?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无福无能”的娼/妓之子将这方国土安安稳稳治理了三十余载。
用的法子不是别的,正是“杀人”。杀鸡儆猴,杀一儆百。
同时也因他手上有一支叫人闻风丧胆的“奇兵”。一支养蛊制毒,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的“兵”。
说它可怕的点就在于,世间对这些“兵”的传言太少,即使是有也太过荒诞离奇。有称它们是鬼不是人的,也有称它们是一种“毒物”能使人丧失理智,唤出心魔后被“自身所杀”。
最开始传言刚起时无人相信,异议最盛时也是“证明传言”的最佳时机。那一年百涟命案悬案不断,死相凄惨一家老小无一人生还,而且死的都是“反对者”…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所为,却无人敢讨因下场显而易见。
没有人愿意做那出头鸟。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成了“百涟国”的代名词。却也只是“一段时间”,因为在接下来的年间里“荒唐”就成了“百涟国”新的代名词。
若说先前“杀人”是萧清寒为权所杀,那后期的“杀人”全为喜怒。不仅如此,他还常常与民间妓/女、大臣之妻、俊秀少年混在一起。而他膝下子嗣也不是按“出生顺序”所排,而是按“母亲出身”。若同皇后李氏一样在有显赫的家世背景下,为国家利益而和亲,那她们孩子的排行便会在前;若是妓/女所出那便按认回顺序来排。
所以在萧氏子嗣的排行中时常出现“弟弟比哥哥大”的情况。
————
谢琼冉摇头纠正道:“萧清寒早死了,听说是在大皇子谋反时被两个截胡的儿子给杀了。现在掌权的同他一样也是一个娼/妓之子,同为狠角色。”
至于怎么个“狠法”不用说林千韵也猜得出,无非就是“屠杀手足”。
林千韵突然想起一个“重要问题”!
“琼冉,你和悠悯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谢琼冉:“嗐!说来就是好奇!传闻自从这个新皇帝上任之后,每逢鬼节百涟的夜里就会出现女子的惨叫、婴儿的啼哭还会出现被剥皮挖心的‘活人’!”
“反正我俩闲着也是闲着,这不就趁着此次清明过来看看~~”俏皮地眨眨眼。
见谢琼冉说了半天都没说到点子上,夏悠悯忍不住开口道:“话说回来,千韵你找到出去的方法了吗?”
闻言林千韵拍了下脑袋,暗道:“竟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神情严肃,“你们也是莫名就进来的吗?”
谢琼冉/夏悠悯:“嗯嗯,我们刚到百涟的境内就进来了。”
林千韵思索道:“‘百涟境内’…也就是说这是个可控制范围的法阵……”银眸无意间一抬,瞬间震惊,喃喃道:“宿宿濯……”
听到这个名字,夏悠悯兴奋道:“哎?!千韵你怎么知道阿麟就隐居在百涟?!”
林千韵瞪着眼睛,指着对面的一个小巷:“我、我不知…是,是那里…宿濯被、被强、强……”
谢琼冉一急:“强什么啊???”顺着手指方向看去,只一眼就也被“定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回神间连忙眨眼确认,惊道:“那是木头么?木头怎么会被一个毛小子强/吻???”
“?!”闻言,夏悠悯也连忙看去:“!!!!!”
夜辰枭:“……”
远处,街边小巷里两个身影在阴影下“接/吻”,准确来说是“强/吻”。少年踮脚强/吻男子!距离太远看不清男子神情,不过可以保证他是“震惊的”,不然一个身怀武艺的人怎会不反抗?就这么一动不动老老实实被亲??
“是!是他!不会错!就是他!”夏悠悯肯定道。他同贺麟在战场上同吃同住数余载,即使隔得距离再远也断不可能认错!
里面最熟悉贺麟的人都发话了,林千韵和谢琼冉就算再持怀疑态度,也不得不相信“贺木头被强/吻的事实”。
“分,分开了!!”谢琼冉指着远处喊道。
两人分开,林千韵认出那个强吻的人——正是方才从窗跃下抱酒的少年!
他父亲拿鞭刚从巷口走过。
少年拍拍贺麟的肩膀后,将手中那坛同归袍塞给了他“表示谢意”。不等对方反应他就跑没了影…随着少年的消失“第二个贺麟”也出现在了几人的视野中。
几人看看身旁的“贺麟”又看看巷口抱酒的“贺麟”,同样的不苟言笑、老气横秋,顿时傻了眼。只见身旁的贺麟不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自顾自地追了上去,完全无视夏悠悯的碎碎念。
跟了一路,再见那少年时他已被父亲用鞭子捆住了双手,鞭柄被父亲紧紧抓在手里,使身后的少年没有一步是自愿的,之前的潇洒模样全然不见,活像一具行尸走肉。可他依旧不老实手腕摩擦挣扎着,奈何鞭绳绑得太紧挣脱不开,在路过一个水果摊时少年的血眸滴溜溜一转,举手俯身用嘴叼起一个果子,腰胯一/顶,摊主心领神会从钱袋中掏出相应的铜钱。
“小麟子~你跟那小少年是什么关系啊?看你这眼神可不简单啊~~”夏悠悯提步上前勾肩搭背。
贺麟神情始终如一,就连夏悠悯口中那“不简单的眼神”也是凭他多年对贺麟的了解所得出的。当然在他们五人中,只有夏悠悯一个人最懂贺麟,在林千韵、谢琼冉这种“普通朋友”眼中贺麟就是个“没有情绪的假人”。不喝酒只喝茶、无事就在府中下棋养花逗鸟…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完全无趣。
就像块木头。
生前几人都在的时候,谢琼冉曾调侃过贺麟,说他整日不争不抢,无欲无求,怕是哪天姑娘有意坐在其腿上他也只会平静地说一句:“姑娘请自重。”然后淡定喝茶。之后凡是有推不开的酒局夏悠悯就都让贺麟顶上,自己则去找冉冉幽会,反正于贺麟而言就只是换了个地方“喝茶”而已。
真正难熬的是那些宴中人,要面对一个不合群的木头,直至酒宴结束。
————
夏悠悯:“这法阵是你搞的吗?”
贺麟不答。
夏悠悯:“果然是你!为的就是那个小少年,对不对?”
依旧不答。
夏悠悯:“果然也是!他…是不是也死了……你找不见他,对不对?”
继续不答。
夏悠悯:“果然如此,百涟的那些传闻是不是与他有关?或者说,他就是始作俑者。”不再是疑问而是肯定。
这一次贺麟答话了,语气严肃:“不是。”
夏悠悯一愣,没有意识脱口而出:“什么?”
贺麟声线坚定:“我说,不是他。”
夏悠悯:“……”
谢琼冉:“……”
林千韵:“……”
夜辰枭:“为了一个人,说了五个字。真是稀奇。”
以往,贺麟说话多在战场,很少是为私事,也几乎可以算是没有。但这一次,正如夜辰枭所说的——‘稀奇’。
原来这家伙也是有“情”的。
“宿濯,莫怪我多嘴,你当年为什么会出现在百涟?”这次是林千韵问话了。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国将领孤身来到异国,不说也惹人怀疑。不是林千韵不信任他,而是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免得疑心再长。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贺麟。
贺麟:“……”
“阿麟你快说啊!!!”夏悠悯着急一把抓住贺麟手臂,衣褶深深。
“混小子还不快叫人!!”
一声中年男子的怒吼声打破了此刻的僵局。
几人回神,光顾着聊天完全没注意脚下的风景,这也就导致他们竟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少年的家中!
正堂陈设富丽堂皇,雅俗共赏韵味十足。堂中客位坐着一人,温文儒雅品着茶与主位上的夫人相谈甚欢。见家主来了“贺麟”站起身,规规矩矩道:“宿濯见过姜伯父,姜伯父安好。”
姜父:“好好好,小濯快坐下别拘这些虚礼。”瞥向身旁的犬子,果然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姜父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踢了姜欢一脚,吼道:“你是聋了还是哑了!?叫你叫人不会吗?!”
姜欢捂着屁/股委屈巴巴道:“他是谁啊?!我又不认识!怎么叫嘛?!”
姜父:“好啊!还敢顶嘴了!”说罢,抬手就要挥下,幸好姜欢躲得快不然他的脸就又要肿了。
“啊啊啊啊啊!阿娘救命啊!阿爹他疯了!”扑进娘亲怀里大哭大叫起来。
姜夫人心疼地摸摸姜欢,对姜父道:“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手?”
姜父拂袖,厉声道:“他如今成了这般不学无术的模样都是你给惯的!”
姜欢哭道:“阿娘~你看看我的手都磨破了~好痛好痛~~”卷起袖子露出被皮鞭磨坏的手腕,双眼盛满泪花好一副可怜模样。
“好好,阿娘一会儿给你擦药。”姜母心疼地吹吹姜欢的手。
姜父:“唉…”
“贺麟”奉茶道:“伯父莫动怒,我走时欣承还小不记得也正常。”
“让你见笑了。”姜父接茶顺顺气,坐回主位吐槽道:“你看看人家小濯,没跟你差几岁,人家倒是文质彬彬谦逊有礼,哪像你还跟个毛猴子一样,只会闯祸惹为父生气。”
姜欢:“略~最起码孩儿还算是活泼的~哪像他未老先衰,言行举止跟个老头一样!~”
姜母:“少说两句吧。”
见姜父要骂“贺麟”立即解围,道:“伯父莫恼,孩童长大与年龄无关,与他所经之事息息相关。”
姜父收了气,叹气道:“道理我都懂,但你瞧他这没心没肺的样子,只怕是没有什么事能叫他长大了。”
“贺麟”:“……”
姜欢不以为然:“切~略略略~~”
姜父怒气重心上涌,起身指着姜欢道:“你这逆子!你可知你颈上的那把平安锁是小濯临走前留给你的?”
闻言姜欢没思索,脱口而出:“这不是贺伯父和曲伯母的遗物吗…?”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他口中的‘贺伯父、曲伯母’在离世前尚留下一子,名贺麟。
因是救命之恩,所以姜父将这可怜的遗孤养在身边视如己出,后因萧清寒的虎视眈眈为保下恩人血脉,在遗孤九岁那年将他秘密送往云祈,交给与自己“师出同门”的谢启将军。
临走当日正是姜欢的满月日,小贺麟知道自己全身上下能称是“自己东西的”,只有父母留给自己的那把黄金平安锁。所以他没有犹豫直接把平安锁取下,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给榻上熟睡的婴儿戴上,以保他一世平安。
记起这些,姜欢站起身走到贺麟面前,低声唤道:“…哥…好…”脸上红晕不减,不知是为方才的话羞红了脸,还是为巷中因躲避父亲而亲的那一吻而羞。
————
幕外,几人也从凡讳卷中得知了“贺麟的身世”,林千韵默默收起卷轴。在所有人沉默时唯有夏悠悯一人激动兴奋:“你们看!我说阿麟不是那种人吧!!”
毕竟在遇谢琼冉前,是贺麟与自己在山庄生活了一段时间,再加上后面的革命友谊,所以他的为人夏悠悯敢打保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