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春生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均哥,你这话就有点难听了。”
“那,我说错了吗?”
韩春生微微偏开脸,没立刻说话。随后,他把那瓶没开封的酒开了封,给自己倒了半杯酒,一饮而尽:“如果你不是我朋友,我也不会开这个口。”
沈灵均眉头紧锁:“是朋友,也不应该开这个口。生哥,你这是要干什么?引诱我犯错误?”
韩春生哂笑一声:“均哥,我引诱你犯什么错误了?我是给你行贿了,我还是劝你徇私枉法了?我就是跟你探讨,这个案子可不可以定死缓。这过分吗?这不可以吗?死缓完全是在合理的量刑空间内的啊,”韩春生抬起一只手,手指在空中点着:“你去案例检索网站查,类似的案子,定死立执和死缓的都有啊,你去查!”
“探讨,”沈灵均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探讨之后呢?我同意你的观点,你要怎么做?我不同意,你又要怎么做?生哥,有些红线,不应该碰的啊。”
韩春生把酒杯往前一推,语气中带了些薄怒:“不是,沈灵均,我到底做什么了?我怎么就触碰红线了?我碰哪条红线了?我请我研究生舍友吃顿饭,我就犯法了?犯哪条法律了?沈检,大检察官,您懂法,您跟我说说!”
沈灵均冷着脸不去看他:“《中华人民共和国检察官法》第五十五条,《中华人民共和国律师法》第四十九条……需要我现在找出法条来念出来给你听吗?”
韩春生脸色涨红,朝沈灵均比大拇指:“好、好、好啊,不愧是你,不愧是大检察官。我触犯法律了是不是?那你去举报啊,你现在就打电话给律协、给司法局,你去报警,你让他们来抓我!不过请你吃个饭,让你说的我应该马上进去蹲号子一样!”
沈灵均也微微提高了声音:“够了!春生,今天这顿饭,你抱着什么心思来的,你比我清楚!你去看看那些死缓的判例,人家嫌疑人是什么态度!人家有没有认罪认罚?”
“蔡明哲家属赔钱了啊!他家里人给那个许婧家里赔了两百多万呢,许婧家属都出了谅解书了。”
“谅解书是什么法定减刑情节吗?蔡明哲本人呢?他什么态度?拒不认罪、执迷不悟、冥顽不灵、死不悔改!你有时间在这做我的工作,不如去劝劝他让他赶紧认罪……”
韩春生打断他:“是,他是有问题,但、但你也考虑当时的情况啊。两个人是男女朋友,许婧还答应和蔡明哲住一个房间……这是有两个人聊天记录作为证据的,没人逼她!一个成年女性,答应和男朋友同住一间大床房!这个行为背后的隐喻她是不懂吗!这种情况下,还不允许蔡明哲他、他有些期待可能性吗?”
沈灵均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看向韩春生,突然觉得,比起外在的变化,他内在的变化更大、更深、更不可逆。
“春生,你了解许婧这个人吗?”
“她跟你一样,都来自单亲家庭。父亲在她四岁的时候因为炸石头失误,被炸死了。甚至,她比你还要不幸一些,她还有个弟弟,没能得到母亲全部的关注与爱。因为家里穷,她一度上不起学,因此中途辍学了两年,二十岁才高考。她很可能就是出于想省点钱的目的,才答应和蔡明哲住一个房间的,”沈灵均摆摆手:“……当然,这是我的猜测。人已经死了。但这个问题其实也不重要,就算许婧之前明明白白地答应蔡明哲,她要和他发生性关系,临了临了反悔了,蔡明哲就可以把人打到颅骨骨折、内部大出血、多处外伤?甚至把人杀了?他还有道理了?”
韩春生偏着头:“你这是在打感情牌。你在同情被害人。你已经在嫌疑人和被害人中选边站了。我说实话,灵均,你办案要是这么感性可不行。你不公平。你不客观。我觉得以你现在的情况,你不能保障嫌疑人的诉讼权利!”
韩春生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头,全都喝了。随后,他重重地把酒杯撂在桌子上,粗喘几声:“沈灵均,你清高得很。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特别高尚,你出淤泥而不染,你濯清涟而不妖,你已经站在道德的高地上,你俯视我们这些蝇营狗苟的虫豸!你瞧不起我,是不是?”
“我从没这么说过!我就是……”
沈灵均话没来得及说完,韩春生就高声道:“你有什么好瞧不起我的?你有什么好瞧不起我们这类人的?”
“你当然不用钻营、投机、伏低做小,你当然可以高高在上了!”
“你知道现在各行各业,有多不景气吗?你知不知道,现在律师行业有多难做?!你知不知道现在生活的压力有多大?你知不知道,为了一个案子,我要喝多少酒、赔多少笑!我想干吗?我也不想干!但我不想干有的是人想干!”
“这些事,你当然不用干了!你是什么人?你是大少爷!你要是干不好,就只能辞职回家去继承家里的几百亿资产了!你当然不需要为五斗米折腰,你当然不用遵循这社会上的很多规则,因为那些规则大多都是你们这类人定的!”
“你当然不用敬酒、你当然不用赔笑了,因为你是饭桌上坐主位的那个。从来都只有别人在你面前扮小丑的份!呵,你以为你的腰杆为什么那么直?你家里的钱撑起来的!”
“我要是你,我如果有你那样的家室,我也会这么清高。我看到我这样的人,我一定也会不屑一笑——哈,真是见钱眼开、唯利是图。但如果你变成我,你未必能像现在这样,正义凛然、不染俗尘。”
沈灵均穿上外衣,道:“既然大家话不投机,今天我就不多留了。”
正当沈灵均要开门的时候,韩春生在他背后道:“沈检,我就不送你了。今天我说话不好听,但你办案向来公正,绝不徇私。想必不会在蔡明哲这个案子上发泄私人情绪吧。”
沈灵均没回答他,拉开门出去了。
走到饭店门口,沈灵均才发现,外面下雨了。雨下得还不小,但他刚才一门心思听韩春生说话,根本没有听到雨声。
沈灵均看着落雨,想:走出这间饭店,以后这样和韩春生面对面吃饭的机会,应该就不会再有了。读研的时候,他们宿舍四个人感情很好。那些一起上下课、一起吃饭、一起实习的日子尚在眼前,然而,如今已然物是人非了。
这顿饭吃的,失去了一个朋友,还没吃饱。
沈灵均顶着雨上了车,他本想直接回家,但他仔细一看导航,发现他现在距离戚玉衡打工的酒吧只有不到两公里,而今天正好是周六,这个时间,如果不出意外,戚玉衡应该正在那里上班。
沈灵均想了想,驱车往Resonate赶去。到了Resonate,戚玉衡果然在。两人视线相对,沈灵均朝他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沈灵均扫了桌上的点餐码,给自己点了杯无酒精饮料。看到菜单上还有简餐,他于是又点了一份意面。
不一会,那位斯斯文文的老板——戚玉衡口中的肖哥,走上前来,道:“先生,跟您说一下,我们这里的意面都是用料理包炒的,炸鸡和薯条是预制的,只有水果是新鲜现切的,您看您刚才点的那个意面,还要吗?”
沈灵均:……
这老板,倒是够实诚的。
“没事,料理包就料理包吧。”
今天无论是戚玉衡自己唱的歌还是客人点的歌,旋律都偏温柔舒缓,沈灵均听了一会,不知不觉的,一团乱麻的心绪也逐渐平静下来。
十点左右,戚玉衡宣布说要中场休息二十分钟,随后,他便抱着吉他跳下唱台,朝他跑了过来。他眼睛亮亮的,表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惊讶与喜悦:“沈检,你怎么来了?”
沈灵均的心微微一动。或许是被戚玉衡眼里的喜悦感染了,他的心也在一刹那间轻快不少。
“我办事路过这边,就顺路过来找你了。对了,这段时间,长乐的学习状态怎么样?”
“挺好的,我觉得他这段时间进步得挺大的。这周二周三他们月考,长乐还说自己考得不错呢。”
两个人聊了一会,戚玉衡便又回去唱歌了。沈灵均把电脑拿了出来,继续写下午没写完的公诉意见书。
一晃又是两个小时,十二点,戚玉衡下班了。和中场休息的时候一样,他率先奔着他的方向而来:“沈检,你还没走?你……你是不是有事找我?”
沈灵均合上电脑:“是有件事想跟你说。”
“那你刚才就应该直接跟我说的。没必要在这等我下班。现在时间已经很晚了。”
“没事,我在这工作来着,一点时间都没耽误。正好,雨还没停,我直接送你回家吧。”
戚玉衡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大雨天,车不好开。从这到我家、再从我家回你家那边,二十多公里呢,太麻烦你了。而且我是骑车来的,得把车骑回去。”
“没事,我开车很小心的。而且如果我不送你回去,你要怎么回去啊?骑你的电动车回去?外面雨这么大,不出十秒钟你就会变成一只落汤鸡。我记得你那个电动车是折叠的,你把车放我后备箱就好了。”
“我穿雨衣了……”
沈灵均一锤定音:“行啦,别跟我客气了。就这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