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均短暂地沉默了一会,打字道:
【Shen:你没必要有心理负担的。你爸做的坏事,跟你没关系。他抢的钱,你更是一毛也没用到。】
“我明白的,”戚玉衡依旧低着头,“我就是觉得,受害人都很不容易。大家都是工人,收入都不高,家境都不怎么好。被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去的人先不提,那些受伤的被害人,伤势严重的,往往都面临着天价医药费。治烧伤太贵了。邓阿姨,她治疗的时候,如果手里有钱,可以做面部整形的,但她没有钱,所以恢复之后面部的烧伤也很明显。就算这样,为了保住性命,她们家也欠下了一大笔外债。”
“法院虽然最后判了赔偿金,但其实赔偿金的数目并不是很多。伤者,只判赔了医疗费,亡者,只判赔了丧葬费,按照当年的丧葬费标准,一个人就不到四万块。一条人命,也就值四万块。我爸的那几个同伙,要么早就和家人断联了,要么就是光棍一条,要是我也不去赔的话,他们就真的,什么办法也没有了,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沈灵均又是好一会没说话。
好久没收到他的消息,戚玉衡抬起头觑了他一眼,慢慢露出一个有些不知所措的笑容。
沈灵均也勉强朝他笑了一下,随后打字道:
【Shen:戚老师读书读得那么好,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呢。没想到你是个傻子。换做我是你,一定先找个地方躲着,然后去参加高考,高考结束之后立刻就离开这个城市。报一个离容州远远的大学,再也不回这个地方。被害人无辜,我就不无辜了?管他呢。】
戚玉衡摇了摇头:“你才不会呢。无论从哪个层面上论,你对长乐、李爷爷许奶奶都没有扶养义务啊,但你看,你自己还不是尽心尽力地帮他们?”
不一样的。沈灵均想。他不缺钱,他给予李长乐一家的那些帮助,对于他来说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但对于戚玉衡来说,选择承担起那一份本不需要他担负的责任,需要他付出大好的青春、放弃触手可及的梦想、自觉踏入生活的泥沼。
傻子。
吃过饭,沈灵均问戚玉衡:
【Shen:你要不要去医院看看?你的脸肿得很厉害。你之前也是摘下助听器就什么也听不到吗?要不要去医院查查耳朵?】
戚玉衡说:“没关系的,脸上的伤我自己回家处理就好了。我现在其实能听到一点,”戚玉衡用拇指抵住食指,“但也就是一点点。正常人说话的声音,我听不到。一直都是这样,应该没什么事,不用去医院的。”
但是沈灵均还是不太放心。他记得唐绍荣跟他说的话——戚玉衡的左耳是被人打聋的,因为迟迟没有去治疗最终丧失了恢复听力的希望。万一这回他也被打伤了呢?
沈灵均还想再劝,但他很快又想到,到了医院肯定少不了要检查,而耳部的检查无非就是内镜、CT、核磁那么几种,都不算便宜。他能把人劝去医院,但他能替人出这笔钱吗?他倒是很愿意,就怕戚玉衡不同意。
正当沈灵均犹豫之际,他的手机响了。他低头一看,发现来电人是李长乐的班主任宋颖。
沈灵均朝戚玉衡示意了一下,随后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又清了清嗓子,才接起电话:“宋老师?”
宋颖道:“长乐叔叔?你现在有时间吗?能过来学校一趟吗?”
沈灵均心里顿时一紧:“能。是长乐出了什么事吗?”
“对,长乐跟其他同学打架了。具体情况,咱们见面谈吧。你来启程楼三楼,教导主任办公室。”
沈灵均连声答应,挂断了电话。他心中又是着急又是疑惑:虽然李长乐在面对他时有些不驯,但是他其实是很内向安分的性格,怎么会突然跟同学打架呢?
沈灵均有些歉意地看了戚玉衡一眼:
【Shen:不好意思啊玉衡,我得先走了。长乐老师给我来电话,说长乐在学校和同学打架了,我得去学校一趟。】
戚玉衡听了立刻道:“什么?那我跟你……”
但他很快就改了口:“你快去吧!我没事的,我一会也直接自己打车回家了,孩子那边要紧。”
沈灵均点点头,给戚玉衡发了条消息:
【Shen: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你直接跟我说。】
随后,沈灵均便拦了辆车赶往四十七中。推开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门,沈灵均一眼就看见了李长乐,他正在墙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而办公室的长排沙发上坐满了人。其中有一个嘴角微肿的男生,正被明显是他父母的两个中年人夹在中间。这一家三口旁边则坐了位中年女人,她正拉着一个长脸男生的手。一个颧骨上长满了雀斑的男生正坐在长排沙发上的扶手上玩手机。
长排沙发对面的单座沙发上坐着个五十余岁的女人,沈灵均猜,她应该就是李长乐的班主任宋颖。一个看着约么四十多岁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大概就是这办公室的主人,教导主任。
一屋子九个人,只有李长乐站着。
李长乐看到沈灵均进门,极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立刻低下头。沈灵均走到他面前:“把头抬起来。”
李长乐还是低着头。
沈灵均扯了李长乐的校服一下,语气有些强硬:“让我看看。”
李长乐这才慢慢抬起头来。
李长乐脸上的伤比屋里另外那三个男孩严重得多,可谓是鼻青脸肿,左眼更是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眼球充血,看着有些骇人。
沈灵均立刻皱起了眉。这时,宋颖站起身来:“这位家长,你是长乐叔叔吗?我之前已经带长乐去医务室了,校医说长乐没什么大事。”
沈灵均看向她:“没什么大事?是做了什么检查得出这个结论的?”
还没等宋颖回答,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中年男人站起了身,阴阳怪气地说:“可算是来了,我们都等得不耐烦了。人来了,我们就把这事情好好说道说道。李长乐叔叔,你必须得让你侄子,给我儿子和他两个朋友道歉。”
沈灵均没理他,转头问李长乐:“你为什么要和同学打架?”
李长乐又把头垂下了,不说话。
这个时候,那个肿着嘴角的男生冷笑一声,也站了起来:“谁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冲过来打我,神经病。”
看李长乐一直不说话,沈灵均心中觉得奇怪,却没有催促他,转而对宋颖道:“宋老师,孩子在哪打的架?现在教室、走廊,应该都有监控吧。我能看看监控吗?”
那中年男人表情不耐,指着教导主任办公桌上的电脑:“行,你去看去吧。我们都看过了,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了,你这好大侄不由分说地打我儿子。”
沈灵均没理他,走到教导主任桌边去看监控。确实如他们几人所说,是李长乐先动手的没错。
几人是在午休的时候打起来的。监控中,那个肿着嘴角的男生在经过李长乐桌子的时候故意歪了歪身子,撞了李长乐的桌子。李长乐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自己将桌子重新摆好了。但那个男生并没有走,而是弯下腰来,和李长乐说了几句话。
之后,李长乐突然站起身,揍了这个男生一拳,两个人很快扭打起来。很快,又有两个男生加入了战局,一对一的打架最终演变成三个人对李长乐的群殴。
看完监控,沈灵均看向那个最开始被打的男孩:“长乐打你之前,你跟他说了什么?”
这男孩还没答,他母亲便闪身挡在他身边,尖声道:“你什么意思啊?你侄子先打人的,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怎么,你还想把责任往我儿子身上推啊?”
沈灵均道:“是,我承认,是我侄子先动的手。但我就是问孩子一句话而已,这位家长,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女人冷哼一声:“我告诉你们啊,你们别想推卸责任!”
她儿子舔了舔嘴角,看了李长乐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啊,不信你去问你侄子,问李长乐,我就是跟他道歉,因为我不小心撞歪了他的桌子。”
沈灵均看向李长乐:“是吗,长乐?”
李长乐还是垂头不语。
沈灵均又说:“你不要怕。你把事实说出来就可以,我在这呢。”
他这话一出,那对夫妻登时又火了,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起沈灵均来,宋颖和教导主任则隔岸观火,谁都不说话。
李长乐还是跟哑巴了一样,不说话。
沈灵均见状,道:“长乐,如果你不愿意把事情说清楚,你就只能道歉,”但沈灵均的视线又从那两个一直没说话的男孩脸上扫过:“但是如果我没看错,视频里长乐只动手打了一位同学。这两位同学是怎么参与进来的?长乐没打你们吧,你们为什么要打他啊?”
雀斑男孩立刻道:“我们是看他动手打人,看不下去了,路见不平!”
肿着嘴角的男生道:“对,他们俩是我兄弟,看我被打了,心里着急,就来帮我了。他们俩也被李长乐打了,”说着,他就拉过那个长脸男生,把他的袖子拉了起来:“你看,我这兄弟还让李长乐咬了,诶呀,我估计一会他得去医院打针破伤风咯。但他这种情况,应该不用打狂犬疫苗吧。”
说完,他脸上露出了一个颇为嚣张的笑。
沈灵均冷冷道:“没必要。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狂犬病病例都是由患狂犬病动物传播至人的,我以为这是人尽皆知的基础常识,”沈灵均在“人”这个字上咬了重音,“没想到这位同学却不知道。”
听了他的话,男孩的脸色登时冷了下来,他母亲则三步并作两步,窜到沈灵均面前,竖起手指道:“你这个人会不会说话?!你侄子打了人还有理了?”
沈灵均轻笑了一声:“那三位同学以多欺少就有理了?我侄子先打了这位同学一拳,这三位同学却围着我侄子打了快一分钟,”沈灵均指了指电脑屏幕:“老师在一点十分十二秒的时候就出现在了教室呵止他们,在此之后,他们依旧围着我侄子打了二十多秒,直到其他同学将他们分开。”
“这件事一开始,是我侄子和这位同学的打架,但很快,就演变为这三位同学对我侄子的群殴!我侄子应该为他先动手打人道歉,这三位同学也应该为他们群殴我侄子道歉!”
中年男人吼道:“我去你的吧!我儿子那叫正当防卫!”
“正当防卫也是有限度的!”
沈灵均上午去了看守所提讯,身上一直穿的都是检服,胸口也别了检徽。男人早就注意到了他身上的检徽,知道他的身份。这会冷笑一声:“检察官,就你懂法是不是?你这么懂,怎么不好好教教你侄子,打人也犯法呢?”
他妻子紧跟着道:“有爹生没娘养也就算了,连叔叔都不好好教!”
沈灵均闻言,把包往茶几上一扔,往前走了一步:“说什么呢?”
“当着自己孩子的面,骂没有父母的孩子‘有爹生没娘养’,这就是你们的教养?这就是你们的言传身教?!”
沈灵均裸身高有一八八,穿鞋之后直奔一米九,比那个中年男人差不多高大半个头。身高高本就天生自带压迫感,沈灵均又是极英气的长相,此刻冷着脸,看上去就给人一种不好接近、不好惹的感觉。两夫妻的气势登时就弱了一截。
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李长乐突然开口道:“是我先打了刘润年没错,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最近这半年多的时间,他一直在和樊瑞、李天昊霸凌我,他们故意弄脏我的衣服、在课间抛我的课本直到我上课也不还给我、把我堵在厕所打我、在体育课上故意撞翻我……我忍不了了。所以才打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