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抓住的一瞬间，陆离身上的鸡皮疙瘩就立起来了。身体好像被一道闪电劈过，本能的反应让他只想着立马摆脱，那头却是紧紧攥住。
夜巡游吓了一跳，他家阎君不是最讨厌肢体接触的吗？而且对方还是这么脏的一位。
“阎君你这是做……”他正想提醒，裴悬夜就开口了。
他眼尾同眉毛一齐上扬，凤眼微眯。也许是因为空气太湿的缘故，总感觉他的眼底也蒙上一层朦胧雾气，叫人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先是阴郁，再是凝滞、错愕，接着如释重负般轻吐了一口气，黏糊糊的喊了一声“师尊……”
这一声搅得夜巡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气流冲上咽喉，堪堪咽了几下，实在忍不住，涌出去个饱嗝。他想，许是晚饭吃多了，有积食。胃里不住地翻腾，这下是更不解了。
师尊？这是师尊？
这怎么就是师尊了？就这？这师尊就长这样式啊。。。
夜巡游想是这么想，又觉得方才在这天神面前失了规矩，碍于情面开口道：“不好意思，失礼了。”话一出，也没个应声的，那两位是谁也没搭理他。
裴悬夜勉强挤出一个笑，笑得比哭还难看，这张脸其实是很难用“难看”这个词来形容的。他神情复杂，不知到底是想哭还是想笑，他又道：“师尊，好久不见……”从这句中竟然听出了几分哀怨。
陆离这下是压根不想看他了，他避开视线，微侧着头，神色愠怒道：“你认错人了！请放开我！”
烦躁感更添了几分，一股无名怒火不由得窜了起来，直入脑门。好久不见？他们之间应该不是可以见面寒暄的关系吧。
围观群众还在议论。
“阎君长得真俊呐，法力也高强，你看他几下就把外面那群邪尸灭光了，就外面那个女鬼，那么吓人也被他几招就制服了。”
“是啊，里面这个丑八怪也是，我们都没赶上哩，刚来就看见跟那个女鬼一起在地上跪着了。”
“对啊对啊，不愧是阎君啊，以后我也要来庙里拜阎君！”
“相比之下，灵君可就差远了，你瞧他衣服都被那个丑鬼撕坏了。诶？灵君脸上怎么蒙了那么多泥巴，难道是被摔地上去了……”
这王铁牛说话就说话，眼睛却还要提溜一转，一双鼠眼嵌在眉下跟个贼似的到处乱飞。他向来是嘴巴在前面跑，脑子在后面追，遇事说话不过脑，先说爽了再思考。嘿，看哪儿不好，偏偏叫他看到陆离被裴悬夜抓着手。王铁牛心中觉得有些古怪，他想，难道这是神明之间的某种礼仪？哟，那可就糟糕了，刚刚脑子没清醒说了些冒犯灵君的话，这下全叫他本尊听去了，看他跟阎君关系不错，实在不好得罪。王铁牛面上有点挂不住，忙冲陆离大声喊道：“陆离灵君，哎！陆离灵君啊！我不是那个意思啊，乡里人没心眼的，嘿嘿，莫见怪！莫见怪呀！陆离灵君！”
好好好，喊吧！喊的再大声点，干脆点直接昭告天下吧！
陆离这下是彻底放弃了，他微抿唇，眉间紧锁，不动声色地往回收手，试图将手从这桎梏中抽离出来。
他越往里收，那头就越外带。
陆离眉眼齐飞，白眼翻了几番，心有一句粗鄙之语不知当讲不当讲。
二人你来我回，僵持不下，皆是一言不发，气氛颇为诡异。
王斌倒是看不下去了，心道：小陆灵君怎还在那边拉拉扯扯，再拽几下，他那破衣服就要散架了，光天化日的，当心衣不蔽体！有辱斯文呐！怎么说陆离对他也有救命之恩，他很好心的脱下自己外衫，想着给陆离披上。他款步走到那两人前面，手刚举了一半，便被阎君那冷冽的眼神震住，只得收回双手，悻悻回退了几步，又担心陆离那身衣服，进不得，退不得，真是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原地踱步。
玉郎本是跪在地上的，这枷锁似有千斤重，压得他透不过气，手也被据缚在内，根本无法挣脱出来。方才听到这群乡民对他们兄妹口出不逊，本就满腔怒火蓄势待发，眼下还未发作，又看了这么个刺眼的画面，心中更是愤愤不平。他往旁边狠狠呸了一口，憋攒一口长气，直接骂道：“好一对奸夫淫夫！真不愧是两个狼狈为奸的狗东西啊！裴悬夜，你毁人容貌不得好死！苍天无眼，竟然让你们两……呜呜……呜呜呜呜……呜！”他话还未说完，裴悬夜便赏他一根追魂钉，封了他的嘴。
啊这？陆离听得是莫名其妙，玉郎怎么跟个疯狗似的逮谁赖谁，刚刚还说是他害得他毁容，现在又说是裴悬夜。陆离狐疑地朝他看去，裴悬夜还是从前那股劲儿，嘴一撇，一对密齿梳似的睫毛一开一合，凤眼朦胧，装得满脸无辜，他道：“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嗯，如果不是曾经差点被他一剑斩去两条腿，兴许就信了呢。砍人砍在脸上，还要削去皮肉，确实像他的作风，再看玉郎那怨入骨髓的眼神，十有八九就是裴悬夜干的了。但是，这玉郎不是他相好的吗？怎么对相好的下手这么狠……不过也是，他的父兄、朋友、下属，还有他这个师尊，不也全没落到什么好下场。他这人啊，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狗，做什么事都不稀奇。
“你不信我。”裴悬夜的语气没有不满，只是非常平静的叙述着这四个字。
不知怎的，王斌竟从中品出一丝酸味。
他一脸失落，像是受了什么莫大的冤屈，又嘟囔道：“师尊总是这样的，旁人说什么你都信。”
陆离心道，呵呵，装，接着装！
几百年过去了还是一样的路数，从前一时心软被这幅模样骗了多少次，等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深陷泥潭之中。此人城府极深，惹不起，躲得起，还是远离为妙。
陆离突然灵机一动，朝他身后故作震惊地喊：“子桑！子桑你怎么在这里！”
果然，这个名字让他愣了神。
裴悬夜不自觉地往后头一看……
就这一霎的功夫，陆离已经抽回手。他飞速召回法器，一个瞬身，直接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裴悬夜手中一空，猛然回头，哪里还有陆离的影子。气得他抬手劈了颗倒霉的树，正欲飞身追去。
夜巡游连忙劝阻道：“阎君！办正事要紧啊！这两个恶鬼还得提回去审问呢，再说了，这些涉案的乡民还未安置，那位灵君......不，师尊已经撂挑子不干了，你得替他做好收尾呀，若是师尊上头的那位上官怪罪下来，为难他怎么办。”
裴悬夜眼底的雾散去，又恢复了那副冷峻的脸孔，不知他在思考什么，末了，缓缓开口：“好。”
夜巡游扶额，这才是他熟悉的那位阎君。
玉郎还在头那呜呜个没完，他心里恨不得把他们几个大卸八块，全都串成串子，再丢进油锅里面炸个面目全非，什么歹毒的话都往他们身上扯。正骂着骂着，突然双脚腾空，一只手将他提了起来。
玉郎一抬眼便对上那狠辣的眼神，那人用着最温柔的语气对他说：“玉郎，你的话太多了，我看你这舌头也不用留了。”
他分明能用法力把他提走，却选择直接用手拿他，拿他却又嫌他，只用两指提着他，摆明了要羞辱他，玉郎心里更恨，面上又黑了三分。
当初裴悬夜毁去他的脸时，便是这样居高临下的睥睨着他。一刀，再一刀，将他的骄傲、自尊全部剥夺，任凭他再怎么求饶也没用，一刀接着一刀，偏偏要避开他的眼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他想说的是，裴悬夜，你们，不得好死！
剩下一群人在原地面面相觑，啥也不知道，咋也不敢讲。
陆离出了雾隐山便往东一路狂奔，只顾往前，自顾不得身上剐蹭到什么树杈荆棘，他时不时回头看两眼，生怕后头有人追过来。过了半晌才放心慢下脚步，他用挂坠充当照明工具，沿着小道一路往前，走了一阵，渐闻潺潺流水之声，再往前行了一段，总算发现条小溪。他俯身鞠了把水匆匆洗了脸，又瘫坐在地上，心中百味杂陈，一时间不知作何感想。
短短半个时辰不到，遇到两位冤家。
若说玉郎是难缠恶鬼，那裴悬夜要更胜一筹。
裴悬夜此人，比恶鬼还可怕，恶鬼杀人只取命，他还要诛心。就是这个人让陆离从举国敬仰、奉若神明的国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任何人于他而言，不过都是脚踩的石子，登天的梯子，对他有用的时候，把你捧得比天高，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便是杀之，弃之。
他六亲不认，杀父弑兄……
然而纵使绝情如他，也有一个弱点——徐子桑。
陆离拭去脸上残留的水珠，喃喃道：子桑……
一想到子桑，双手还是抑不住地发颤。陆离在无忧国拢共就收了两位徒弟，当年若不是子桑求情，他定不会收裴悬夜为徒，菩萨心肠般的人却落得那般惨烈的下场……
陆离想，如今他早就不知轮转几世了吧。
自以为早就将往事抛诸脑后，心无旁骛。没想到，终是世俗缠身难自拔，前生不过一场笑话，飞升不过一场闹剧。
他自嘲的笑了笑，又随手拽了根草叼在嘴里，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
若是一一回顾往事，他哪一世不是个笑话。
总之，好死不如赖活，这新修的灵身快到极限了，哪有空闲伤春悲秋，眼下得赶快找一副新肉身。他刚想掐诀探下附近有没有新死的魂，便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往上拽去，一道天柱投在他身上。
是望舒真君的召唤阵。
陆离再睁眼，人已经在真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