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武坐在主位上,身边坐着衣着华丽的孟柒,左右手边各坐着一位分寨主,堂下乌泱泱站着一片。
苏平涉站在屋子中央,忍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
她偷偷抬眼望了一眼仲武。
仲武看着座下神志不清的崎刚,竟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她似是察觉到苏平涉的小动作,移开视线,对苏平涉扬了扬头。
“……新来的那个大力士,说说,哪来的胆子以下犯上?”
苏平涉一个激灵,开口道:“小人近辰时回屋,不想屋门紧闭,屋内隐约有声响传出,以为有歹人潜入。忧心寨中物什被盗,情急之下便破门而入,果有一人影立于屋中……当时天色尚早,未能辨认出来者何人,是小人的不是,愿担其责。”
她声音颤抖,说话却有条有理。
仲武点了点头,不自觉地翘起一条腿,问道:“照你这么说,此事与其他两个……哎!”
孟柒踢了她一脚。
仲武看向他。
孟柒一双美目瞪了她一眼。
仲武悻悻地放下腿。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苏平涉立刻接过话口:“不料四寨主深夜造访,出手冒犯,皆是我一人之责,与她二人毫无干系。”
“咳……嗯,”仲武若有所思,转向右手边的桓夷,“老二,你怎么看?”
桓夷身材清瘦,坐在铺着野兽皮毛的椅中,仿佛被裹了进去。
她眼中精光闪烁,开口问道:“老四深夜不眠,跑去他人屋中是为何?”
仲武看了眼地上昏迷的崎刚,摇了摇头,转向苏平涉:“老四未醒,不如你说说?”
苏平涉顿时明白这是个机会。
几句话间,她对形势多少看清了几分。无需添油加醋,她只需讲出实情便有脱罪之机。
她攥紧了拳头。
“……小的不知。”
“将至清晨时,四寨主言今日寨中朝食已备好,以此为由叫我开门……”
苏平涉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悄悄望向身后,她知寨中人物杂乱,曾千叮万嘱苏子谦万万要闸好房门。他平日贪吃些便罢了,如此聪慧的少年郎,今日却栽在吃食上。
苏子谦似是察觉到苏平涉的目光,声音又软了些,带上了些委屈:“我知其中恐有弯绕,但四寨主连声呼叫又击门数次,只得开了门。”
她们初来乍到,若是将顶头的四寨主拒之门外,苏子谦害怕她们来之不易的安定生活难以为继。
“四寨主进了门,却欲要对我行不轨之事!”
苏平涉猛地转头。
苏子谦红着眼眶低着头,声音却十分清亮。
周围顿时传来一片窃窃私语声。
苏平涉心情复杂。
她知礼义,而子谦是礼义之下的受害者。
她本想对此守口如瓶。
即便众人心知肚明,也不要揭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三寨主赤禾心直口快,不屑地嗤了一声:“以老四的德性,倒是很有可能。”
仲武不语。
片刻,众姐妹中站出一个少女,高声道:“我作证!”
仲武定睛一看,脸色一变:“沧合!你又来胡闹什么——”
局势本一片大好,可惜出声的是沧合。
沧合是她的亲生女儿,此时出头针对崎刚,保不齐会传出什么闲言碎语。
仲武重重喘了口气,恨铁不成钢。
沧合毫不理会,反而又向前一步。
“当时正值夜半深睡,我却与一众姐妹被巨响惊醒,闻声赶去,见此情状确如那小郎所说。四院中的姐妹们都能作证!”
“确如沧合所说!”
“沧合所说皆是实情!”
三两个暴脾气的姐妹纷纷大声附和。
仲武压下怒气,狠狠瞪了一眼沧合,环视一周,缓缓道:“若真有此事,老四便犯了规矩。”
桓夷点头:“长枪铁剑不可指向姐妹 ,下山劫财不可奸杀平民百姓。”
赤禾补充:“犯者死!”
一时间,众人皆屏息凝神,等待仲武开口。
仲武状似为难:“可老四跟了我这么些年,劳苦功高……”
她来自南义侯治下的北疆,是村中屠户家的次女,而崎刚是邻家农户的老幺。战事一响,村庄犹如蝗虫过境的麦田,不剩几颗幸存麦种。她躲在隐蔽的冷窖之中三天三夜,饿得发昏爬出地窖后,便遇到了身上覆着麦穗的崎刚。
仲武深知村寨城镇难御战火亦难容孤民,于是便辗转于各个山头,直至有了些金银,买通了苏镇县令,定居于越岭,打柴打猎,偶尔下山行义,日子也过得去。
这期间,她流亡各地,饥一顿饱一顿,不知不觉便集结了不少同道姐妹。她们之中却少有人如崎刚一般,自微末之时便跟随了她。
一旁沉默许久的孟柒撇去一眼,徐徐开口:“你倒是宅心仁厚,可老四犯事也不是第一回了。此前我们在村中落脚时,她便生过如此事端。”
仲武不敢回头看孟柒,只是小声嘟囔:“嗐,你一个男子掺和什么……”
赤禾也拍案而起:“夫人说得对!一再宽待老四,才是寒了姐妹们的心。”
仲武再度环视周围,一众几十人的眼神或是期待,或是畏惧,却无一人愿替崎刚说话。
多方压力之下,她就像黄袍加身的朱氏帝王,无可奈何又半推半就,临了还能留下个怀恩念旧的仁慈名声。
仲武终于叹了口气:“逐出寨子吧。”
故事毕竟难成佳话。
崎刚与仲武共患难,却并非话本中能为明主出谋划策的贤臣。
她忠心耿耿,但也仅此而已。
她不如老二桓夷多智,亦不如老三赤禾刚勇。
相反,崎刚好色贪吃、愚笨懒惰,又热衷权钱,仲武早已暗中不满。
有时,仲武甚至会疑心的崎刚的忠诚。
或许崎刚只是找不到能收留她、容忍她无数荒唐行径的第二个仲武。
然而,纵使百般厌烦崎刚,仲武也不曾表露半分不耐。
原因无他,只是在寨中几百号姐妹眼下,仲武须得吞下一切自私的想法,宽宏大量,感念旧情,方能以德服人。
几个人走上前来,拖走迷糊的崎刚。
仲武松了口气,却又想起了什么,兴致缺缺地摆了摆手:“散了吧散了吧,以后你们四寨的人都归我管。”
说罢,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去,逮住人群中的沧合,目露凶光:“小兔崽子你给我留着!”
……
若非天时地利人和,此事不可能如此简单了结。
苏平涉想着,出了一身冷汗。
聚在屋中的姐妹三三两两地向外走去,苏平涉看了一眼身后的苏子谦,心中仍有点生气他不听嘱咐险些酿成大祸,于是只管拉着瘦羊向外走去。
苏子谦紧赶两步,讨好地拉住她的衣袖,小声说道:“我算好了,拖延了些时辰,待你和瘦羊差不多回来时才开了门。”
苏平涉扯出自己的衣袖,旁边的瘦羊严肃地道:“子谦,你有些小聪明,却也不能将如此危急之事当做儿戏。”
苏子谦低低地应了一声。
苏平涉瞥过去一眼,看到他缩着头一副委屈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牵起他的手。
今夜他受惊了。
几人正要踏过门槛,身后的孟柒却叫住了他们。
“等一下!”
他站起身,华丽的衣摆抛开。
几人见他雷厉风行地走来,一脸迷茫。
孟柒拉过苏子谦,用帕子擦了擦他的脸,道:“这小郎怪可怜。”
苏子谦睁大泛红的双眸,神情无辜,流露出几分内敛的脆弱,愈发可怜。
孟柒干脆拉起苏子谦的手,径直走到仲武旁边。
仲武正在教训不孝女沧合,冷不丁地被拍了一下。
“怎么?”
回过头,她便见到自己风情万种的夫人拉着少年道:“仲武,我要收他为义子!”
仲武错愕地停下了动作。
沧合趁机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