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枫秀从屋顶醒来时,阿月已经离开了。
他跟同院洒扫小厮一起用了饭,管家便为他安排了份新的活计。
马厩养马。
楼枫秀来的马厩时,养马的马倌正在洗马。
马厩只养了三匹马,马倌却有二人。
见来了生人,没给什么好脸色,挑水时候嫌他站的位置碍眼,路过还故意擦肩撞开,嘴里不知道嘀咕点什么。
楼枫秀脾气甚好,往后撤了两步,让开了道。
他不懂马,更不会养,只能旁观学习。
那马倌还以为他单看着凶,却好欺负,于是得寸进尺,指示楼枫秀去挑洗马的水。
待挑来了水,捡起地上刷子想帮忙,还没开洗,忽被马倌呵斥“还敢站到马蹄后头,你想被踢死吗?还不滚开!”
楼枫秀便往前挪了挪,打算去洗另外一匹。
可另外的那个马倌干脆直接冲他摆手“用不着,走走走。”
楼枫秀一扔毛刷,乐的清闲,袖手旁观晒太阳。
俩马倌洗了半天马,更加看不得他自在,又开口让他去往石槽里填饲料。
楼枫秀扛来饲料倒进石槽,发现这群马吃的饲料里混着稻谷。
而这些东西,他平时也常吃。
他刚填完稻谷,两个马倌忽然大怒,举着叉子边将饲料叉出来边吼叫道“精料拔干,蠢货,你不知道得先洇水吗?”
“我不知道。”他上哪知道去,又没人告诉他。
楼枫秀的确不会,没办法,还得指望人教,于是沉默着将散了一地的精料重新拢巴拢巴抱起,往水槽洇完水,再重新填到石槽里去。
刚忙完停手,结果那俩难伺候的马倌又发起了火“蠢货,蠢货!饲料洇水这么多,滚在地上还掺了泥沙,糟蹋了精料不算,还敢来糟蹋马!”
“咱府上的马那都是百里挑一的良种,胃口养的金贵,但凡出了问题,你担当得起吗你?”
“我看你不光狗屁不通,还真真是个废品,清粪去吧你!”
楼枫秀挨了半天训,可那俩马倌骂完,却不打算教他怎么做才是正确,反而真的指示他去清马粪。
楼枫秀忍无可忍,一手揪住一人领口,凶神恶煞道“我不对,我认。什么对,你得告诉我。”
马倌们被那气势压的抬不起头,当即偃旗息鼓。
这二人并非刻意为难,当然,烦他也不是没有原因。
毕竟三匹马,养马倌却有两人,工作已十分饱和。
多出一个来,指不定会给谁挤兑走。
接下来,仨人在歇脚棚子里对案而坐。
那俩马倌瑟瑟缩缩,跟楼枫秀上了半天养马课。
楼枫秀记下重要知识点,上完课,最后问道“接下来要干什么?”
马倌老实巴交道“清粪。”
“......”
马倌们见他神情不对,连忙主动做了套示范,迅速打扫完马舍。
楼枫秀一上午什么也没干,也不好袖手旁观,于是主动担了粪篓子,承担倒粪职责。
清粪得从马厩绕到府后,从后门走。
他初来第二日,府上多大还没摸透,路不太熟,走了半天,还不见门。
原想找人问问路,无意间看见几个小厮跟粗使丫头捂着鼻子,在他身前背后指手画脚。
“这哪买来不懂事的畜生?担篓粪在这乱跑,臭烘烘的,快来人给他打出去!”
“老爷跟管家在招待贵客呢,别惹事!”
“怎么之前没见过,刚来的?”
“好像是跟月小先生一起来的。”
“月小先生,那不是老爷打算指给小姐的未来女婿?他算怎么回事?陪嫁丫鬟啊?”
“一瞧就知道了,无赖嘛,想攀贵呗。”
这些人并不将他当回事,舌根嚼起来不避人。
楼枫秀当场变了脸色。
他原本心存感激,人家府上看中阿月才学,为此还给他找了活干,那张管家,一口一个楼小兄弟,也算尊敬有加,原来是要养阿月当童养夫!
有小厮上前催促,敷敷衍衍给他指路。
楼枫秀气不打一处来,不肯理睬对方好意,凭借自己努力终于找到了后门。
清完马粪,回到马厩放下挑子,便打算找到阿月,带他一起离开。
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男子汉,怎么能给人当上门女婿?
那也太憋屈了!
直穿廊道,摸摸索索寻找小姐院楼,碰巧看见张管家。
“楼小兄弟,你怎么到这来了?”
“我找阿月。”
张幸闻到隐隐马粪臭味,半掩鼻子道“月小先生还在上课,小兄弟就不要前去打扰了。”
“不打扰,我可以等。”
只见管家眉头一皱“何苦呢,你非要等他做什么?难道是不满意舍下安排?”
“对,我不满意。”
“好的,舍下另做安排即可,如有旁事转告,舍下可以代劳。”
“哦,那你再告诉阿月一声,你这府里满院飘粪,我闻着恶心,要带他出去换换地界。”
张幸放下遮鼻的手,颇有些好笑道“楼小兄弟若待的不畅快,舍下倒可亲自送送你。”
“免了,我认得路。”说罢,他迈上台阶,与张管家擦身而过。
“我劝楼小兄弟再想想。”张幸道“月小先生博学多才,埋没集市岂不可惜,而舍下不光能保他不必街头露宿,还可供他妙笔施展有方。”
“你也知道阿月好,他才不稀罕给一个七岁丫头片子当童养夫!”
“如此吗?昨日老爷已经跟月小先生聊过此事,不曾听闻拒绝,你怎么确定,他不肯留下?”
楼枫秀哑然。
他只想到自己不愿意,却不知道阿月肯不肯。
小姐年纪的确很小,阿月却也不过十三四岁。
何况这处府邸,一看家底就不是一般的殷实。
阿月现在不过只是个跟他一块走街串巷的流氓,被看上,也许真是件感恩戴德的事。
他凭什么生这样大的气。
上门女婿又不是他来当。
“楼小兄弟,莫怪舍下多嘴。进了这进府邸,你们便有了主次之分。你要是想得明白,就得当心轻贱月小先生前途,还是少见为好。”
楼枫秀再蠢,也该明白,不是少见,不见最好。
反正他不受待见,反正他留在此地碍眼,反正他本就是强塞进来的多余苦力。
“谁稀罕。”他嗤了一声道“什么狗屁前途,就你们养的马,粪都没别家吃糠的驴拉的臭,什么玩意,爷还不伺候了。”
楼枫秀说罢,当即转身就走。
张幸留在原地哭笑不得,默默摇头叹息。
楼枫秀离开前,去找昨日收走他们旧衣裳的小厮,打算拿回他的旧衣裳。
小厮忙里偷闲,在睡午觉,得知了他的来意,懒洋洋回应道“扔了。”
“你凭什么扔我衣裳?问过我了吗?”楼枫秀本就存了一肚子怒火,当场呛声。
小厮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瞧瞧你现在穿的,不比那破烂玩意暖和好看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楼枫秀不打算惹麻烦,于是耐心问“行,里面还有一样东西,你有没有拿出来?”
闻言,小厮当即翻身而起,只觉得他这副样子是要栽赃陷害,连忙大叫着撇清关系“脏成那样,谁会翻你衣裳!再说了,你能有什么好东西?你要是真有,还能给人当奴子使?”
“扔哪了?”
“这我怎么知道,每天都有人来府里收泔水垃圾,拉走一把火烧了也不一定。”
“哪个人收走的?你把人找过来。”
“你他妈的,没完没了了是吧,扔了就扔了,你待怎的?”
楼枫秀忍无可忍,薅住他领口道“你听不懂吗?我让你把人找过来!”
“还敢动手?还以为这在大街上呢?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来来来,小爷我今天一定揍的你妈认不出你!”小厮袖子还没撸起来,就被楼枫秀摁到地上一顿好揍。
小厮不觉得自己有错,一身破衣裳而已,竟然要被这么苦打一顿!
“哎呀!要命啦!一个新来的下人,栽赃不成,就要杀人来!来人啊,快来人啊!”
楼枫秀嚣张行为,当场引起公愤,下人团伙迅速扑将上前,围起楼枫秀,顿时扭打成团!
可惜势众却力寡,楼枫秀一手收拾俩,回脚还能踹中身后搞偷袭的。
一伙人打一个,反被欺负的抬不起头,小厮们在他魔鬼般的爪牙里挣脱不出,其中有人大叫道“造反啊,新来的要造反啊!快来人去请管家!”
“谁敢!”楼枫秀一声高喝,还真就没人敢动。
弄丢衣裳的小厮,被揍的鼻青脸肿,挤着眼泪,口齿不清道“大爷,衣裳,我,我真不......”
“不要了。”他一口打断,接着又道“我走。”
小厮们抱团瑟缩,看着恶霸扬长而去。
走出府邸大门,楼枫秀只觉得浑身自在。
他本就不属于这里,朱门富贵与他隔着天堑,并不怎么遗憾。
只可惜失去了他的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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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有些担心,对于一个没有稳定居所,三餐不定的地痞,这里十足适宜。
可是那位士绅张老爷,却要求自己更改姓氏。
他迟疑好久,心怀忐忑,在深夜找到楼枫秀。
他想要告诉他,离开的想法。
阿月问他喜欢与否,尽管楼枫秀没有正面回答,却已经得到了真正的答案。
他是个过于聪慧的少年,并没有当即许诺离开,毕竟,还欠人府上十两银子。
于是,阿月暗暗作了个计划。
从张老爷关注女儿教育事业,也能看得出来不是粗人,这件事应该不难解决。
次日大早,阿月欲请见张老爷,他准备先立下一张字据,而后,自己可以在街头支摊代书,攒了钱,再租间小屋,总不会让他一直露宿街头。
在顺利见到张老爷之前,阿月偶然见得府门来了几位贵客。
其中一位,他也认识。
身穿青衣胸绣白虎的窦长忌为次,另外几位,位高权重,其中一位,听他称为堂主。
阿月避退后,便身正其职,先行教授小姐写字。
待到午后,老爷宴客结束,方需昼寝。
此时的阿月已经有些忐忑,他担心这里是另外一方,他从未了解过的龙潭虎穴。
虽然白虎堂似乎与这户人家有些熟络,毕竟堂主都亲自登门拜访了,但万一只是说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呢?
但阿月不敢赌,他前去寻找楼枫秀,想要告诉他,他们如果不能得偿所愿离开,就在当夜一起逃走。
谁料入了下人院楼,只见得一地的狼藉,却得到楼枫秀已经离开的消息。
“他是为你好。”张管家如是说“等你借助东风,成为人上之人,届时接济你的朋友不迟。”
阿月闻言,忽然不知可喜还是可恼。
总之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于是他径直前去面见张老爷,表明情状。
果然,张老爷得知阿月不愿留下,大手一挥,痛快应允。
他原本欣赏阿月才品气质,想替爱女早日纳入童夫,晚年也好承欢膝下,不受外嫁之苦。
既然对方无心,自不强求。
世之遗珠可遇不可求,但乖巧可人的童养夫,绝对一找一大堆。
阿月带着粉粉,顺利离开张府,他没有走街串巷漫无目的寻找,而是径直来了戏楼后巷口处等。
几近黄昏,阿月终于看见熟悉的削薄身影。
他年纪虽小,但喜怒不形于色,心底压着怒潮,面上却泫然欲滴。
因而,来到戏楼后巷的楼枫秀,在见到他的那刻,被惊的打了个激灵。
他唯恐阿月是因为自己被赶了出来。
可是转念一想,自己人都走了,闲人清退,管家又怎会舍得赶走阿月?
那想必是来找自己回去的。
但不管养马还是养猪,楼枫秀都不想再进那户府门。
待他摆出一副随时将人痛扁一顿的恶霸模样,一腔恶言恶语涌到嘴边,可惜来不及输出,却是阿月截住他的话口,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