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华殿外终日静悄悄的,再也没有人来过,只偶尔听得侍卫换班时的脚步声。一场秋雨连着一场秋雨,最后一场秋雨结束的时候,第二日已经有了寒霜。即将入冬了。可是神华殿没有炭火,外面仍然对他们的呼救没有应答,似乎是皇帝想让他们活活冻死在这个冬天。
凉秋手脚发麻愈发遮掩不住,上次强撑着浆洗里衣的时候就被木棉看出了端倪,呼叫宫门不开,嗓子都要喊哑了也没用,现在一晚比一晚更寒冷,没有炭火供应,没有太医救治,不是冻死就是先病死。急的木棉和咏梅大哭了一场。
凉秋倒是没那么紧张,说自己已经看淡生死,若老天爷来收,自是天意。
入夜后三人在一个床榻上取暖,把凉秋挤在中间,又把所有棉被都拿出来盖着,可是室内没有热源,怎么都热乎不起来。小厨房剩余的柴火都烧光了,送来的又是残羹冷炙,喝口热水都困难,白日里清洗不管怎样都得沾染凉水,对姑娘们来说,真是十万分的不适,即便木棉从小做侍女,也没经过这样的苦。也幸得有咏梅在,否则在木棉伤重的那些天,凉秋主仆两个真的熬不过去。
自从被发现身体有异后,凉秋就不撑着了,整日在床上躺着,手脚胀痛之后,竟然开始溃烂,尤其是指尖和双足。如此,饭更是不怎么吃了,似是接受了命运的摆布,顺从的等着即将到来的结局。木棉和咏梅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每日去拍打宫门,站在门口的侍卫跟死了一般,不管怎样叫喊元妃有疾,就是不回应。逼急了就回,“陛下有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神华殿。”
一日又一日这样熬过去,木棉和咏梅看向凉秋的眼神愈发奇怪,终有一日凉秋问,她们是有什么瞒着自己,木棉和咏梅都没敢说话,直到凉秋逼问,木棉才取出铜镜拿给凉秋。
寝殿内寒凉,铜镜拿在手中十分冰手,镜中的女子面带饥色,脸色蜡黄,眼神无光,嘴唇苍白如纸,最可怕的是,女子的头发竟夹杂着许多白发!
发色花白,乍一看竟如年逾五十的老妇一般。
凉秋自己也吓了一跳。
咏梅哭道,“一开始是几根,奴婢以为娘娘是骤然失子伤心过度所致。可后来日日都有增加,如今满头有三分都是白发了。”随即擦掉眼泪提起精神劝慰着,“娘娘别担心!许是产后失血导致,以后会养回来的!”
木棉也哭了,“小姐别担心,小姐只是病中所致,以后容姿肯定会恢复如初的。”
凉秋反而笑了,自嘲道,“以后。哪有以后了。这么美丽的一张脸,如瀑般的黑发,在我的手里却变成了这个样子。健康的身体如今也病病殃殃的,是我对不起这具身体的主人,对不起自己。”木棉和咏梅听她如此说,面面相觑,小姐是不是受刺激了?
凉秋摸着自己的长发,“谁好好地愿意将自己和身边人致如此境地呢。从未想过我会是这个结局。可若我都是这个结局了,你们两个怎么办?”
凉秋喃喃道,“我若死了,你们两个可怎么办?”
木棉和咏梅跪下哭道,“娘娘胡说什么,娘娘不会死的。您千万别吓我们!”
“娘娘若放弃了,奴婢们也跟着去了就是!”
凉秋放下铜镜,拉住她们二人冻的通红布满了冻疮的手。凉秋自己的手因为溃烂,包裹了一层纱布,还是忍不住摩挲着她二人的手,流下泪来,
“其实我怎么样都不要紧,我的身体恐怕是熬不了太久了。如今种种迹象表明,当初有人对我下手,表面上是害了那孩子,最终目的是让我们母女俱亡,若当日我突然死了,傅焰之必会怀疑事情有异,一定彻查,害我之人恐怕脱不了身,才想到先害死孩子,让我幽禁而死。每日冷饭冷菜,无药可医,不供炭火,或许是傅焰之的吩咐,也或许是有人特意安排,让我不着痕迹的重病而死,事情也就会无声无息的过去。如果没有你们两个,我可能就愿这样去了,在这宫中活的很痛苦,死了也是解脱。”
木棉她们听到凉秋此话,不禁哭的更凶了,“娘娘!您万不可生此意啊!”
凉秋安慰道,“但既然有你们两个在身边,我不能不考虑你们的去处。若我死了,你们两个恐怕也活不成。所以为了你们,我也要活下去。”
木棉和咏梅破涕为笑,反握住凉秋的手,似乎怕她只是安慰她们而已。
凉秋对他们牵起一丝虚弱的笑容,“当年看到宋见月的情形,我已知他是凉薄之人。只是没想到,自己会再经历一遍,甚至更甚。他是厌了见月扔在一边,也并未想她死。我想,傅焰之也只是恨我,想折磨报复并不想我死去。所以害我的人才这样细碎的折磨我,想让我死的毫无痕迹。我若撑得太久,对方恐怕也沉不住气,就要亲自下手了。”
木棉道,“都这个地步了,还有人不放过我们?”
凉秋点点头。“我只是奇怪,如果是徐碧光从中做的手脚,以她的性格和对我的仇恨,恨不得母子俱亡,即便一时失手没成功,在我被幽禁这段时间她也应该按耐不住下手了。可联想到种种迹象和细节,这件事情恐怕不是那么简单。”
“娘娘怀疑是她?可娘娘孕中这几个月,她倒是离得远远的,一直在自己宫中。”
“事情不一定要她亲手做,况且跟我有利益冲突的,并且当面撕破脸的,只有她。可我们没有任何证据。若我没被幽禁,此事倒是有突破点可查。和儿和赵秦香就是人证。只是这二人敢如此明显的栽赃,更说明害我之人肯定不会让我活着出去。”
咏梅现在恨和儿入骨,“和儿是周似岫的贴身宫女,此事能和周似岫脱得了干系?当初她非要来神华殿住就很不寻常!娘娘平日喜欢三皇子,安知周似岫是不是担心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之后三皇子就失了宠?或者她担心若是娘娘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母子就得搬出去。”
凉秋摇了摇头,“你说的虽然有可能,但害死我对她有何好处,现在她反而被迁出了偏殿和徐碧光住在一起。况且我也对她表示过,她可以一直在偏殿和我居住。若真是想害孩子,也犯不着最后用玉液金丹的事来做文章给我致命一击。如今我这样境地,恐怕她也会受连累,更遑论木槿。说起来,我也很担心木槿,不知她怎么样了。”
木棉也陷入沉默,随即道,“娘娘不用担心,木槿好歹是自由的,而且也不和徐碧光住在一宫。往日徐碧光也没对她怎么着。”
凉秋叹道,“希望如此。我自顾且不暇,只希望别连累了她。”
北风呼啸,卷起鹅毛般的大雪,阵阵寒风闯进殿内,三人不禁打起了激灵。
“下雪了。再这般下去,我们三个可能在寒夜中无声无息的冻死。去把我的书册拿来,再去偏殿和值房寻一些疏松的木质家具烧了取暖,我们总不能活活冻死。”
主仆三人冻的哆哆嗦嗦的,在值房寻了一些质地没那么紧实的木头家具小橱柜小板凳之类的东西,一一劈开,点燃书册将家具在火盆里烧起来,久闻的温暖立刻包裹在身上,木棉道,“这些书烧了可惜。”
咏梅担心木头燃烧的太快,烧不了太久。
凉秋拨弄着火盆里燃烧的十分热烈的木头,道,“平日我最舍不得破坏书。可人快要冻死了,管他是什么绝世孤本还是价值千金,能取暖救命就行。偏殿的烧完了,我们就烧主殿的,活人不能被尿憋死。”
木棉和咏梅听她这样说,不禁偷偷笑起来。同时心里又高兴不已,娘娘终于有了股活气儿。
终于能得了些热乎气,大家手脚上的冻疮更发作起来,又疼又痒,凉秋的手脚也不见好。咏梅和木棉每日忧愁,奈何任何消息都传递不出去,而且,能传给谁呢,皇帝下令幽禁,除了皇帝,又有谁能救她们呢?
凉秋因脚溃烂愈发难以成行,眼见递进来的吃食一日比一日差,甚至只外面一层看着新鲜,内里都是腐烂的菜叶,完全没法食用。神华殿内可烧的木头也没那么多了,有些又大又沉的家具,他们三个根本处理不了。
炭火断绝、粮食断绝,似已到了山穷水尽之际。
这日,凉秋将木棉和咏梅叫到床前,“我的手脚想来不是普通的冻疮,头发变白也很不寻常。约莫是小产的时候已经被人做了手脚,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能拖这么久。但无论如何,在我死之前,我一定要把你二人带出神华殿,不能让你们在我死后仍是戴罪之人的侍女。”
木棉和咏梅听她又如此说,又难过的哭了起来。
凉秋继续道,“不要哭。最差的结局也不过是如今情形,我也没什么好怕的了。现在皇帝与我离心恨我入骨,他逃避,我却不能,必须见到皇帝,唤起他的怜悯,才有希望彻查此事,还我们清白。”
二人点了点头。
“外面的情形我们一概不知,好在马上就是除夕。这晚皇帝一定会在后宫举行合宫宴席,后宫众人都在皇帝身边,若是临时出了什么事,害我的人也不好马上出手。而今只能拼力一试,赌傅焰之会来见我。”凉秋神色坚毅,“只有这一次机会。”
除夕这日阳光甚好,除了神华殿,合宫都是喜庆的气息,短短几月,神华殿这个地方似乎已在众人的生活中抹去,依稀记得那宫里曾经有过一位宠妃,孕中恃宠而骄却不慎小产失了圣心,如今被幽禁在宫中,成为被皇帝厌弃到提都不能提一句的弃妃。
神华殿外守卫的侍卫心中不免烦躁,今日在庆恩门处给各宫宫女内侍侍卫分发福包,不说包里依着喜庆的由头放了十个大子,最让人眼馋的是每个包里都放了一小包蜜糖,这可是好东西,不论是自己吃还是拿回家给儿女子侄都是极好的。可惜神华殿一刻都离不得人,今日当值的人要在黄昏时才能交班,届时庆恩门哪还有什么人了。
侍卫们只听得这两日神华殿里头总有声响,像是拆卸堆拾什么物事,里面的两个宫女这两日没再叫门,许是不再挣扎,知道皇帝是不可能让人打开宫门了。
大约戌时过了,依稀听远处的采薇苑传来丝竹歌舞之声,此时的宫中一片祥和喜庆之相。
在这样安宁的氛围里,守着神华殿的八个侍卫有些昏昏欲睡,有两个发现自己太困了,打起精神来回踱着步。突然闻到一股糊味,转了一圈闻,发现是从神华殿宫门里传来。
“喂!今日虽是除夕,宫中可是不许私自祭祀的,快把纸灭了!”侍卫以为里面的人趁着除夕必是给故去的亲人偷偷烧纸祭奠了。
里面无人应答。
几个侍卫窃窃私语,“许是那弃妃给自己逝去的华阳公主祭奠?”
“不像!我闻着还有松木的香味,许是他们多日不见油水,偷偷在烤什么东西吃?”
另一个侍卫无语道,“每日只一青菜一腌菜都是过了眼的,能有什么东西烤来吃?”
“往日都是她们哭着想要出来,可他们在里面烤火,我们除了在外面高喊,竟也别无办法。你们谁敢进去?”
众人都摇摇头。“有人出来我们死,有人进去我们死。左右死的是我们。真是晦气,在宫中无人,竟被派了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现在落得旁人都觉得我们晦气了!”
几人正悄悄攒头说着,味道却越来越呛鼻了。
众人大惊。“不好!这味道?走水了!”
想把宫门锁打开,下意识的要推门一看。可钥匙并不在他们手里。从细微的门缝里只瞧见火光冲天,烟雾弥漫。
有个机灵点的立马想到了一点,“不好!莫不是元妃在里面引火自戕了!”
几个人一听,三魂七魄吓跑了一半,跑走一人去掖庭内侍总管去拿钥匙,剩下的人用刀把使劲敲打着锁扣,希望能把锁撬开。
七人到底是侍卫力气胜于旁人,轮番上去砍伐了一番,竟真的将门锁撞开。几人心头一喜,齐齐向宫门撞去,没想到门却纹丝不动,在里面被栓上了!
只得继续撞门,那沉重厚实的宫门在里面锁的严严实实,又如何是几个人能撞开的。几人大呼倒霉至极,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呼喊里面的人,却未有应答。
“大事不好,里面的人恐怕是.....”
火情甚急犹豫不得,多少是宫里的侍卫,马上就反应过来,又一人飞腿向采薇苑跑去,另一人向掖庭局跑去调人,还有两人向内府局去调圆木撞门,剩下的仨人使劲的撞着宫门,见宫门纹丝不动,又去撞角门,角门在里面也锁的死死的。
元妃这是笃定了要和神华殿一起燃成灰烬了。
凉秋和木棉咏梅就站在殿门的石阶上,殿前的空地上堆起了如小山一般的木材,里面什么都有,有各殿拆下来的门窗,木质屏风,小厨房的锅盖,板凳、值房后殿的布料和行李,上面浇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