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晴风暖,纤云映翠。
宋鸾早膳过后,便歪在榻上接着翻看那本《江南奇事考校》,她带着目的,速度也快,草草便把一本翻完了。
元嘉站在她的身侧,侧目看着她的表情从期待到失落:“殿下,怎么了?”
宋鸾把书甩在一边:“这书中好些故事讲得虽离奇,却也不似作为,可偏偏没一点我想看的内容。”
元嘉笑了一声,替她把书归置好。
宋鸾更加意识到了他的重要性:“你那好友的回信到了之后,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元嘉点头。
公主意识到只有他能帮她便是最好的。
赵卿寒遣人来递了消息告假,说是家中出了点事情,不能来下棋了。
宋鸾惋惜:“跟赵大人说,下次他若是来不了,他那个叫周嗣的弟子也行。”
跟经夏多相处相处也是好的。
她本是随口一提,不想侍女脸色却倏地转白。
“怎么了?”宋鸾察觉有异,正在饮茶的动作顿住。
“无……无事,奴婢记下了,这便去回传话那人。”
宋鸾把茶搁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轻响:“到底什么事?”
那侍女重重地跪在地上:“赵大人之所以不能来宫里,便是因为那周嗣一大早醒来,居然不能视物了……竟是成了个瞎子。”
听说眼睛周围都是血,眼珠子还在,但上面却蒙了一层灰雾一般的东西。
“周嗣瞎了?”宋鸾语气滞涩:“怎么可能呢……”
纵使是她,也难免为周嗣感到扼腕,听说朝中选官多是些世家子,寒门举子何其不易,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快要科考,落了这样的残疾,这辈子都与科考无缘了。
元嘉心中本还算快慰,却在看到宋鸾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时,指节缓缓捏紧:“殿下,棋盘可还要摆。”
宋鸾哪里还有下棋的心思:“收了吧。”她又看向那侍女:“也是问虚教作乱所为么?”
侍女点了点头,最后却又摇头:“传言是这样的,但还无确凿的证据……”
宋鸾前世就不喜问虚教,重生一世,更觉得那些人行事张狂,毫无顾忌,她回了内室,屏退众人,只留了元嘉,靠墙坐在拔步床上。
金钩系着帐幔,她的眉眼半隐半现。
“你之前说问虚教主张存天理,灭人欲,那里多是些像太监一样的人,难怪如此作恶。”
元嘉未抬头:“殿下这是何意?”
宋鸾嗤笑一声:“世上的人一贯是缺什么就嫉妒别人什么,他们不健全,便见不到别人好,陈眉平日最多话,被毒成了哑巴,周嗣遍览诗书,成了个瞎子!”
元嘉抬起头来,脸色淡然,眼神却在幽幽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冷:“殿下因何为周嗣的事如此恼怒,不过瞎了而已。”
宋鸾未曾注意,只觉得他这话说的有些古怪:“他本可以有大好前程,算了……”
宋鸾摆摆手,说这些也无益。
她思来想去,周嗣之所以落得这样的下场,必定与她的重生脱不了干系,想来是问虚教的人杀她未能得逞,便把目标放在了近日陪她下棋的周嗣身上。
宋鸾心中自然愧疚:“这样,淮镇那边既有神医,那下次写信的时候,再问问周嗣这样的瞎病能不能治?”
元嘉俯身,一张脸从帷幔后探进来,目光紧紧锁着宋鸾:“想来是不能的,奴才一双雀目,只不过是夜里的瞎子,淮镇的神医都治不了,周嗣这般的定然更是不行了。”
宋鸾彻底没了想头:“可惜了。”
元嘉神色未变,他扶着宋鸾躺下,居高临下:“有何可惜,天下可怜者不知凡几,殿下只偏偏对他格外在意,已是他的福分。”
宋鸾知道他误会了:“并非我对他在意,而是他与经夏格外相配……”
元嘉放下玉钩的动作一顿:“经夏?”
宋鸾嗯了一声:“她和知秋都年龄大了,总不能一辈子跟着我,如此一来,还得再找个合适的才行。”
帐幔垂下,悬着的金铃响动,宋鸾只觉得困意袭来,元嘉的声音越来越远:“殿下先前说困了,那便好好的睡上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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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嗣只是个不起眼的举子,虽有几位欣赏他的老师,但科考在即,他们也不会为他太过奔波,大理寺的人只草草抓了几个溜猫逗狗的地痞了事也便罢了。
春闱将至的时日,荣福郡主约好的踏青宴也如约而至,宋鸾的心情也渐渐焦躁期待起来,到了前一天的时候,更是难以平静。
这一次太过平静顺遂,反而让她觉得犹在梦中一般。
拉拢元嘉只能算是重生回来细枝末节的内容,避免和亲首选的路子的还是快点嫁人,偏偏这种心情不能同任何人说。
按理说,女子及笄嫁人的事情本应该和母亲交流,但宋鸾与皇后本就亲缘淡薄,加之皇后深居简出,这几日来更是连妃嫔们日常的请安都免了,宋鸾去了几次也没能见到人。
这日亦是如此,她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行至御花园,宋鸾暂时不想回去,于是便寻了石亭歇息片刻。
荣福郡主给她送了踏青宴的名单,还递了话说,若是她有看不顺眼的,尽管说,除名了便是。
宋鸾和参宴的贵女们并不熟,自然也不至于凭空寻别人晦气,匆匆扫了两眼,便把注意力都放在男子名单上面。
她不想让侍女们看出自己的心思,便说太吵,让她们都离得远一些,只留元嘉站在她身旁挡刺目的日光。
名单上只有名字,看不出来人品性格,甚至连是否婚配都看不出来,好在荣福郡主请的,应当都是有些脸面的,总不会太差。
只能等明日当面留意了。
宋鸾粗粗看过,便把名单放在一旁。
元嘉视线一一扫过,若有所思,有几个名字,她似乎看的格外久一些……
“殿下明日出去可要带什么人?”他问。
宋鸾偏头看他,似在思考:“经夏、知秋,再带几个侍女便是了。”
说着看向元嘉:“你也同本公主一起去,明日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宫外似乎也不太平,每次元嘉在身边都总能逢凶化吉。
元嘉应下。
宋鸾似乎想起什么:“再带两个太医。”她朝着知秋招手:“你晚些时候让人去太医院问问明日可有不当值的,找两三个跟着本公主一起。”
“是。”
知秋欲要转身,宋鸾强调:“跟他们说,其中安排个擅长治眼疾的。”
眼疾……元嘉看着宋鸾纤长的睫毛,微抿的唇:“殿下想让太医给周嗣看眼睛?”
宋鸾点头。
元嘉身影修长,阴影将她完全遮挡:“陈婕妤的哑疾,宫中的太医都治不好,想来问虚教的这秘药,想来是无药可解。”
宋鸾心底本还有抱着一丝侥幸,淮镇不行,说不准太医可以呢,毕竟术业有专攻,听他这么一说,更加没了念想。
元嘉三番四次扰她的兴致,宋鸾颇为不耐,不想再同他交流:“就你话多。”
……
叶柳如丝,惠风徐徐,宋鸾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醒来时格外头重脚轻:“什么时辰了?”
“殿下醒了?”耳旁传来元嘉的声音:“已过午时。”
这么久,算来她竟睡了足足一个时辰,难怪浑身僵硬发麻,她朝着远处一看:“其他人哪里去了?”
元嘉扶着她站起来:“先前公主睡得沉,怎么都叫不醒,大家慌了神,便去太医院喊人去了,留了奴才在这里守着,才去了不到半刻钟的功夫。”
宋鸾嗯了一声,虽觉得浑身虚软,却没有往日发病的窒息感,想来应当无碍,她朝着四周打眼一望:“去树下转转。”
二人刚走几步,就见陆贵妃一行人迎面而来,她比之往日似乎瘦了一些,身后虽奴婢众多,整个人朝她扫过来的时候,却似乎有些瑟缩,与她一贯模样格外不同。
宋鸾本没心思多问,不想陆贵妃却开了口:“公主怎么在这里?圣上早朝完之后便说要去昭阳宫看您……”
早朝完到现在,已经过了许久了。
宋鸾若是不知道便罢,但如今已经知道了,再继续待在这里不回去难免要被人说不敬不孝。
陆贵妃似乎只是路过,无意与她多谈,说完后便匆匆离去。
宋鸾道:“先回昭阳宫,侍女们回来自然知道该去哪里,你扶着本公主。”
风过,陆贵妃听到身后传来那太监恭声回:“是。”
明明只是简单的一个字,却偏偏让她忍不住抖了一下,她心底害怕,却忍不住回头看去,宋鸾一身绯色裙衫,元嘉蓝衣长袍。
一红一蓝,当日踩着她居高临下的人,在宋鸾的身旁居然弯腰躬身,奴相尽显。
陆贵妃惊惧之余,更添恼恨,不过很快却又转为幸灾乐祸。
永阳公主被元嘉这样的疯子盯上设计,也不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
宋鸾和元嘉二人步子不慢,石亭本就离昭阳宫也不远,仅仅花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看到了昭阳宫的大门。
宋鸾走近,门口守着的两个奴才在偷偷打盹儿,他们二人过来,竟未察觉。
宋鸾不悦,却也没工夫多跟他们计较,提步过门,院中空无一人,殿门紧闭,不像是有人的模样。
不知为何,她心跳的极快,忍不住在门口踌躇片刻,才一手紧紧地撑着元嘉的小臂,一手推开虚掩的门。
龙涎香的味道很重,宋鸾被呛得几欲作呕,死死忍住。
事到如今,她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内室中传来细碎的动静,她隐隐约约听到一声:“陛下。”
尾音流转,勾人缠魂,语气陌生,但这声线宋鸾却从小听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