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很在意陆贵妃?”
上午时分日影微斜,竹亭下撑着的木柱光影横斜在二人之间,元嘉倾身看她时,面容便完全被阴影拢住。
宋鸾意识到他的语气有些古怪。
像是随口一问,又似是试探,但嘴角却勾起时,倒像是她那霸道又急切的话,引得他很开怀一般。
宋鸾为自己找补:“陈陆两家一贯不和,我自然不喜她,更为重要的是……”宋鸾偷偷抬眼看元嘉,见他仍旧专注地盯着她,耐心等着她说完。
宋鸾仿佛被鼓励了一般,眸间神色一转:“元嘉,你现在得势了,她们才去寻你,明摆着是要利用你,你我二人却不同,我起初救你时,并不知晓你会到御前。”
她边说边打量元嘉的神色,见他点了点头,这才放心地把后半句说出来:“所以我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并非是你的身份,你懂么?”
宋鸾这话说的心虚,垂在身侧的手指也不自觉蜷住,捏紧了裙子。
元嘉视线下移,宋鸾的手指才松开,以为他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想元嘉微微俯身,将她捏皱的衣裙理顺,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传来:“公主说的是,你我二人自然是不同的。”
完全是一副被她说服的模样。
宋鸾一喜,刚要再说什么却见元嘉直起身,又接着道:“奴才心中自然也最喜公主,只不过……”
宋鸾隐约觉得他那句最喜自己,略有点古怪,不过她的注意力更被“只不过”后面的内容吸引:“只不过什么?”
元嘉叹息一声:“奴才在陛下面前虽露了几次脸,但身份终究低微,若是陆贵妃的命令,实在难以抗命。”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宋鸾一时犯了难。
元嘉看着她微蹙的眉梢,轻声提议:“殿下不必忧心,若您不嫌被烦扰,日后若是陆贵妃来了,奴才便遣人去找您。”
见她仍有犹疑,元嘉继续道:“你我本就是主仆,有所来往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且前几日陛下还特意向我问起您的身体,想来也是不忌讳的。”
宋鸾闻言彻底没了纠结,元嘉现在还是个小角色,陆贵妃也不可能一门儿心思去拉拢他,料想元嘉也不会总来找她。
“既如此,那日后有人来寻你,你便拿本公主当做借口,我倒要看看谁还敢逼你。”
元嘉颔首:“奴才谢殿下恩典照拂。”
宋鸾对他的恭敬很受用,笑着摆手:“你若是还有旁的差事,便先去吧。”
元嘉应是,而后扶着宋鸾从竹亭出来,这才转身离去。
知秋看着他的背影,皱眉:“公主,您刚刚可是同陈大公子发生了不快?”
隔得太远,知秋地只能看到两边对峙的情形。
陈明翰出来时失魂落魄,反观元嘉则是与宋鸾寸步不分,临行前二人还对视了一眼,似是有什么共同的秘密一般。
元嘉虽救过宋鸾几次,平日里伺候也算尽心,但时至今日,知秋仍旧对他有几分怀疑。
宋鸾不知道知秋的想法,懒得提陈明翰的事情,她想起刚刚对元嘉的承诺:“日后若是元嘉差人过来找我,不必拦着,让来人直接来见我便是。”
知秋微微叹气。
素问和清岚则是对视一眼,齐声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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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翰心神不属地出了皇宫,陈家的车马候在宫门口,小厮迎上来:“公子,您身体可有不适?”
陈明翰咳了两声,口中却道:“无妨。”
小厮之前在府中就听说过永阳公主与陈明翰之间的事情,现在再看他表情,便知道今日必定不顺,他也就不敢多言,沉默地驾着马车直奔陈府而去。
陈夫人等在门口,自家儿子刚刚醒来,便不管不顾地非要去宫里见宋鸾,陈夫人自然不悦,连带着对宋鸾也多了几分不喜。
可口中还是安抚他:“你这孩子急什么,阿鸾在宫里,见不到外男,日后有的是机会。”
陈明翰闻言却并未放下心来。
他一路在马车上细细思索,终于确定那太监看着自己时,眼中是明晃晃的挑衅与敌意。
母亲还在一旁碎碎念,他忍不住脱口而出:“阿鸾见不到外男,身旁却有阉人作伴,焉知……”
陈夫人冷下脸来:“我看你是昏迷太久脑子不清了!尽是胡言乱语!”
陈明翰方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却只是道:“我明日再去宫里一趟。”
他必定要提醒阿鸾,让她警惕那阉人的犯上心思。
陈夫人点头道好,心中却思量着不能任由他继续这样下去了。平日里还算冷静自持的儿子,一碰到永阳公主的事,就跟疯了一样。
可宋鸾与他,本就不相配。
年轻人忘性大,将他们分隔一段时间,再深的感情也就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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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鸾第二日没有看到陈明翰,免了一番纠缠,乐得自在。
于是便让人请赵卿寒到宫里教她下棋,自元嘉离开昭阳宫后,她虽也会与赵卿寒对弈,却总归是缺了几分乐趣。
侍女们自然也可以在一旁帮她,可她们要么是对棋一窍不通,还不如元嘉自己,有稍微懂点的,又顾虑太多,一举一动都要看她的反应,不如元嘉大胆。
加之赵卿寒在周嗣的事情之后,性情沉闷许多,所以对弈往往都是从午后开始,晚膳前便结束了。
今日他亦是同样是午后才来,不同的是,他手中扶着一个青衣落拓的男子。
正是周嗣。
宋鸾的视线不自觉落在他的身上,周嗣正在赵卿寒的指引下,朝着宋鸾的方向施礼:“草民见过公主殿下。”
草民。
周嗣神色清正,似是无恙,但宋鸾却想起他前世榜上有名,在京中谋了个职位,虽不是什么重要的位置,可若是见到她,也是可以自称“微臣”的。
察觉到宋鸾的沉默,周嗣反倒出声安抚:“草民平日里有老师照应,倒是没什么不便,公主不必为草民伤怀。”
宋鸾点完头,才想到他看不见,又嗯了一声:“坐吧。”
周嗣点头,虽有赵卿寒扶着,小腿却还是不经意撞在了桌角上,砰地一声,他神色没有变化,宋鸾却看得一疼。
夏日天热,他们一路过来,必定觉得热,宋鸾让侍女们在殿中放了冰,没多时便凉快下来。
三人围着玉石棋盘相向而坐,却都没有下棋的心思,最后竟是周嗣率先开口:“草民此番进宫,也是有求于公主。”
宋鸾对他是有愧疚的。
此前她虽觉得周嗣不错,也是因为经夏,对他本人却没什么太多的看法——
一个出身穷苦,有些学问,懂礼数的考生。
宋鸾一心一意地撮合过经夏与他,可经夏是那样的人……而且前世他们还成了婚,她不知内情如何,周嗣却总归应当不是太好受,于是她郑重道:“你客气了,有事尽可以提便是。”
赵卿寒性子急,插话:“今年的科考周嗣未曾赶上,宫中名医众多,若是能治好他的眼睛,来年还可以再考!”
宋鸾点头:“我这便去安排太医。”
她先前也想过让赵卿寒带周嗣进宫,却又担心他遭逢变故,不想见人,所以才暂且搁置了。
赵卿寒叹了一口气:“熟悉的那些太医,老臣先前便已经豁出老脸请过了。”
宋鸾不解:“那您的意思是?”
赵卿寒:“老臣听闻陛下身边近日有一位不出世的神医,公主可曾知晓?”
宋鸾摇头:“倒是未曾听过,您既打听了别的太医,为何不再向父皇问问这位?”
赵卿寒神色又是失落,又是愤怒:“周嗣刚出事的时候,陛下还给我几分面子,可前几日我再打听,陛下便十分不悦,还将我轰了出来。”
宋鸾:“……竟至于此?”
周嗣面带愧色:“是我令老师为难了。”
赵卿寒摇头:“这哪里能怪得了你,那些考生们坐在宫门口闹事,未经同意,便拿你做由头,陛下迫于压力处置了几个人,心底因此对你生了些不喜罢了,有风声说要重开一场恩科,他们自是开心了,可于你却是无妄之灾啊!”
他本是打算自己进宫求助宋鸾,却没想到周嗣站在马车前:“男子汉大丈夫,当立天地之间,若是因为失了一双眼睛,便耻于见人,那才是真的愧读圣贤书,且您为了学生求见公主,我却缩居人后,岂是君子所为?”
于是赵卿寒才带着周嗣一道进来。
宋鸾知晓了赵卿寒的用意,点头:“我回头便打听。”
赵卿寒站起来,一番感谢之后,又示意她屏退左右,才压低声音道:“有传言说那神医实则是精通医理的道士,您若是直接问,怕是也未能有结果。”
早年怀安帝即位时,大肆打压先帝崇尚的道家,并放言术士误国,尽当诛之,金口玉言,他怕是不乐意被人知晓。
这倒是为难,宋鸾略做思索:“我有办法。”
……
宫阙耸立,重门寂静,宋鸾仍旧保持着睡前记录的习惯,只是元嘉不在,她便得自己研墨。
满室之中,只有她手中均匀的沙沙声,宋鸾动作间走神,乍听到门响,才骤然抬眼。
元嘉从门外进来,从她手中拿过墨条,指尖捏起,缓缓地研磨:“殿下今日召奴才过来是想问什么?”
他身上似乎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夹杂着龙涎香,让宋鸾觉得一阵反胃。
她不自觉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