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伏天,烈日当空,偶有风吹过也带着难以忽视的热意。
陈明翰以往常居于放置冰盆的楼阁之中,或者行走在高山流水之间,尚且还好。
可此时穿上厚重的甲胄,骑马行于烈日之下,便觉得整个人都要晒得蒸腾了一般。
半日下来,不仅身上都是臭汗,连呼吸都开始不畅。
陈家把他送来剿贼,明面上是让他积攒些实绩,但陈明翰却心知肚明,他们更是为了将他和宋鸾分隔开。
可惜目前的他尚无力反抗,他虽答应下来,却也只想尽快了解这里的事情,而后回京去见宋鸾。
这几日的梦怪诞陆离,有宋鸾打了他一巴掌的,也有自己目睹宋鸾远去的,更有他心痛难当十分想念她的……
他有预感,只差最后一点,就能够把所有的迷雾拨开,将所有的梦境连起来。
官道两侧重峦叠嶂,无一丝人声,唯有风声猎猎,消息说远处的山庄中藏匿了问虚教的叛贼。
陈明翰看向队伍最前方的银甲小将,他脊背挺直,面容虽不大却十分坚毅。
陈明翰认得他,那便是陆家子,陆无极,在京中的名头比他还要响。
陈陆两家的争斗,陈明翰身在其中自然知晓,更何况临行之前,母亲和父亲嘱咐万不可大意,还安排了人护着他。
风声愈发粘稠安静。
陈明翰握紧了缰绳。
倏地,气流被穿透的声音刺破耳膜——
陈明翰转头去看,只见外围的将士已经被扎了个对穿,重重的砸落在地上,溅起尘土飞扬,导致陈明翰视线一阵模糊。
背过的兵书,练过的骑射一瞬间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到了一处草屋之中。
他的头颅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生生地搅动了一番似的,要炸开一般的疼。
手脚都被缚住,动弹不得。
陈明翰却顾不得自己的处境,一边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一边承受着脑子中莫名出现的记忆和画面。
阿鸾被送去和亲。
阿鸾与他决裂。
他想去找阿鸾,却被父亲母亲关在家中。
阿鸾在北胡受尽屈辱,自焚而死……
还有元嘉,玩弄权术,掌控帝王。
记忆尚未结束,陈明翰已忍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
门外侯着的两个人听到了动静,推门进来,粗暴地踢了陈明翰一脚,见他满面涨红,一双眼睛仿佛要崩出来一般,口中喃喃着:“我要回去……见阿鸾……对不起。”
阿鸾自二月起那样便对他生了疏远,行为也古怪起来,必定也是有了那些记忆。
这一世,他还可以挽回。
只是,站着的一人又踢了他一脚。
这可是上面吩咐下来要好好招呼的俘虏。
陈明翰身体似是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冲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那二人见状,弯腰把他绑的更紧了几分:“那么大的迷药,居然会醒过来,再给他喂一些。”
另一人蹲下,给陈明翰口中又塞了一颗药。
两人方才议论起来:“这次还真是多亏了有那边的人通风报信,才能够抓住陈家的嫡子,足够给教中立威了。”
另一人连连点头:“正是如此!陈家不是执掌内阁么,把他折辱一番再吊在城楼之上,陈阁老怕是要羞得当场辞官了吧。”
两人说到兴处,哈哈笑了起来。
陈明翰手指抽搐了一下,便忍不住彻底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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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日胜过一日,晒了一整天的宫室,入夜之后仿佛蒸笼一般。
只是稍微动弹一下,便要出一身的汗,宋鸾受不了这样的热度,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宋鸾便让宫人服侍她沐浴。
宋鸾的身体自幼不好,沐浴的时候都要洒入太医搭配的药材,起到温养身体的效果,可完了之后她总会觉得身上容易有一股儿怪味儿。
于是还要让宫女们拿了花露撒进去,再清洗一次。
清岚和素问一左一右的服侍她,公主容貌生的明艳大气,身形也不似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她肤白若牛乳,呼吸间起伏晃目,腰背却没有一丝多余的肉,实在是秾纤合宜,勾人心魄。
但好在背后的痕迹终于彻底消退了,前几日斑驳的模样还要更惹人遐想一些。
清岚素问对视一眼,小小的舒出一口气。
可算不用在找借口支开知秋以及其他侍女了。
水温不凉不热,宋鸾泡在浴桶中觉得浑身清爽的多,她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吧。”
“我二人就侯在门外,公主若有事直接唤我们便是。”
宋鸾嗯了一声,靠着桶壁,一只手搭在捅沿上,合上眼,舒服地喟叹一声。
她先前容易困顿的毛病非但没有好转,入夏后反倒还严重了几分,且很难醒来,于是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之间,感觉有人抱着她出了浴桶。
步子很稳,应当是昭阳宫中力气大的老嬷嬷,宋鸾懒得睁眼,觉得自己被放在了拔步床上。
身下是软罗轻纱。
来人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给她盖了一层薄被,宋鸾便又放心地睡了过去。
天气终究还是热,睡梦之中,宋鸾额间汗意涔涔,她不知为何陷入了梦魇之中,怎么都醒不来。
蓦地,似乎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覆在了她的面上,又游移到了她的脖颈,且还在继续往下。
那凉凉的东西在她身上游移,时而还有略略有些用力,带着一种仿佛要啃噬吞咬一般的力道,宋鸾想到之前出了宫在山洞中袭击她的蛇。
梦魇骤散,宋鸾猛地睁开眼,浑身惊惧地往后一缩。
外面天色已然黑透,房间中只有远远的窗边亮着一盏昏黄的灯,视线适应后,宋鸾才看向身前一尺之处。
来人的面容背着光影,但隐约能看到鼻尖高挺,长眉入鬓,薄唇如刀。
“元嘉?”
元嘉侧身坐在矮榻沿上,保持着一个俯身的姿势,右手悬停于空中,正略偏着头,似乎是在仔细辨别声音:“殿下?”
身上那种怪异的感觉似乎还有残存,宋鸾身体僵直,她拥着被子,察觉到并没有衣服覆体,她捏着被子的手更是紧了几分:“刚刚又在做什么?”
“奴才吓到公主了?”元嘉站起来,弓身看着她,似是浅浅地笑了一下:“刚刚奴才听到公主喊热,便想着给您擦汗,可此处实在太黑,奴才一双招子不顶用,公主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昭阳宫中有蛇。”宋鸾方才松出一口气:“你既知道自己看不清楚,便应当点了灯再服侍我,没来由的乱伸手,烦的很。”
元嘉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手指上。
蛇?
公主知道他是故意的之后,是会像在山洞中砸那条蛇一样砸他,还是会有什么旁的反应呢。
元嘉去窗边拿了灯,方才又看向宋鸾:“奴才服侍公主更衣?”
“不用你!”宋鸾拒绝。
虽说元嘉是太监,但赤身裸体地面对他,宋鸾实在无法如宫中其他人一般坦然。
床幔落下,好在上面恰好有一套侍女们准备好的寝衣,宋鸾窸窸窣窣穿上,方才又掀开,露出一张脸来:“你还没说你怎么来了?”
“陆贵妃又遣人去风雨阁,奴才这才躲了过来,求公主庇护。”元嘉拿了软枕给宋鸾垫在腰后。
宋鸾心底并不领情。
她之前确实是说了元嘉派来的人不必拦着,但也没想到元嘉每每都是亲自过来。
且平日里也就罢了,她刚沐浴完,侍女们却还把他放进来实在不妥,她心中不快,连带着看元嘉的眼神也有些不善。
“陆贵妃对你倒是执著的很,天天去寻。”
这些时日以来,元嘉经常入夜都会到她这里来,据他所说,陆贵妃看他愈发在御前得宠,总是不死心,隔三岔五便会试图拉拢他一番。
她沐浴后不久,肌肤白皙,如雪中映红,乌发如云地散落在脑后,昏黄的灯色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沐浴时用过的花露清香萦绕,整个人如九天神女般,对肮脏卑贱之物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元嘉被蛊惑一般,又上前一步。
宋鸾却皱了鼻子,踢他一脚:“离远点儿。”
“殿下因何事厌了奴才?”元嘉不解。
“没有厌了你。”许是适应了,宋鸾觉得他身上的味道也没有那般刺鼻了:“我只是不喜你身上的龙涎香。”
她说罢看向元嘉,料想他会理解。
毕竟两人当时一起耳闻过父皇与经夏在昭阳宫厮混的事情,却不想元嘉眸色仍是沉沉:“奴才匆忙来见您,倒是惹了您的不快。”
他与周嗣、陈明翰不同,进宫见她之前可以先沐浴更衣,给她留一个得体出众的好印象。
身为奴才,在不同主子之间穿梭,气息自然驳杂难闻。
公主想要拉拢利用他,却又嫌恶他身上的气味,天底下哪里有这样好的事呢。
宋鸾一时被梗得说不出来话。
她总觉得元嘉似乎钻了什么牛角尖儿,但她也实在不会开解人,于是敷衍一句:“好了,本公主也只是说说而已。”
元嘉不置可否,手指捻动,后悔没把那颗她赐自己的金铃带在身上:“无妨。”
公主不喜他的气味,他却实在喜爱公主身上每一处的气息。
元嘉的视线落在宋鸾的颈后,眸色微暗。
宋鸾刚刚穿衣穿的仓促,隐隐露出一点他新留下的印记,如花瓣一般,覆在她的身上。若是再如那日一般,将公主的气味沾便他满身,他们二人都会喜欢的罢。
元嘉心底叹息一声。
公主若是发现了必定会厌恶远离他,可公主未曾察觉,他也同样不快。
元嘉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并非是侍女失职,只是奴才这里恰好收到了淮镇来的信,便等不及想要给您送过来。”
宋鸾的目光果然完全落在了信上面,她伸出手接过,拆开后在灯下扫过。
心底本不抱太大希望,却见信中说,问了许多人,才打听到淮镇医馆中确实曾有人化名“沈逸”,只不过那人在前几年便离开了,并没有确凿的踪迹。
只是有人提到“沈逸”说过要来京城了结一桩旧事,再见见故友。
宋鸾不自觉捏紧信纸。
“沈逸”竟然要来京城!
是了,她怎么没想到呢,前世在和亲路上遇到那他时,对方几句言谈之中似乎对京城颇为了解。
或许,他是了结完京城的旧事,才随意而行,恰巧被宋鸾一行人撞见。
可是即使“沈逸”到了京城,他若是低调行事,或者不叫这个名字,宋鸾又不知道他的长相,也同样无从探查。
宋鸾思前想后,考虑的十分投入,待回过神时,才看到元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两人视线对上,元嘉问:“公主,我那好友……可是在信中说了什么有用的消息?”
宋鸾点头,很快下了决定:“这样,我再写一封信,你让驿站加急,快些把回信给我送回来。”
元嘉又点了一盏灯,内室之中更加亮了一些,火光跳动间,宋鸾皱眉苦思的面容鲜活生动,她额前鬓角有略有一点细细的汗,长睫扑闪,眸中噙着笑,比院外皎月更加惑人心神。
“殿下这里这几日愈发热了。”
宋鸾点头。
这还只是开始。
前世也是这样,这一年大魏多灾,岁初之时是数日暴雪,暴雪消融之后,春季短暂,很快便入了夏。
夏日来的早,且又格外漫长,各地干旱酷晒,遭了灾的百姓便四处流窜。又因着朝内党政激烈,父皇重用官宦,各处谣言四起。
想到这里,宋鸾忍不住轻叹一声。
父皇刚继位第一年,去行宫避暑时曾遭过刺杀,听说是当时一个被大魏驱兵随手覆灭的边远小国派出的死士。
那小国仅是弹丸之地,但却极擅制毒,父皇虽然被当时的沈家大将军救下,但受伤极重,毒又深入五脏六腑,差点没了性命,后来是陈家费尽心思寻了解药,父皇才得以痊愈。
后来陈家便极得信任,但与此同时,父皇在百官劝说之下,便再没安排过行宫避暑的事宜。
所以每年夏天,也只能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