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陌生的声音。不算陌生的名字。
尤兰达。
盥洗室里的交谈者之一。
穆珥在哪儿?周围乱成一团,喧闹不已。视线范围内,几乎所有人面露讶异。这就是穆珥所指的“配得上好天气的有趣婚礼”吗?
“喂,尤兰达,你这是什么意思?”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粗着嗓子,大声问。
尤兰达恍若未闻,转身对里恩说,“亲爱的,把它丢掉吧。”
里恩犹豫了几秒,最终扬起手,将手心的戒指丢到宣告台后方。
“尤兰达小姐,苦尽甘来,您这是何必呢?”坐在第一排的一位女士劝告。
尤兰达与里恩十指交叉,“女士,我们已经在社区里待够了。在那里,注定永远只有更苦的日子。”
“这对男女简直是人民的叛徒!”
“话也不能这么说……”
ELLA下完交换戒指的指令后,一阵微弱的电流嘶嘶声响起,紧跟着,它就没有了任何声响。如今,场面逐渐失去控制,越来越多的人叽叽喳喳地讲话、争论,它都没有出面制止这场“闹剧”。
它不是无所不能,时刻监视着所有宾客吗?
甚至还有两个男人在末端的拱门下打了起来。那两个男人斗殴的理由与尤兰达和里恩毫无关系。起因是一场无意的碰撞。被撞到的男人恶语相向,撞到他的那个则不愿请求原谅。你推我搡,到最后,他们俩竟在众人蜂拥下,连滚带爬,打上了宣告台。
尤兰达和里恩退到一侧,在这种混乱的情境下,里恩从口袋里掏出先前的纸张,将它高举在半空中,振臂高呼,“各位宾客!请听我说!从始至终,婚姻从来不是社区稳定的关键因素!事实证明,匹配婚姻制和无穷无尽的测试也不是保证和谐的有效方法!我们必须回归古制,那时候,人们感知到的才是真正的幸福……”
没有什么人在意这个形容狼狈的男人的演讲。他梗着脖子,由于嗓子太过用力,到最后,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尤兰达恬静地微笑着,轻拍他的背部。听到他再次开口时,虽然皱了皱眉头,却没有阻止他。
“我在此呼吁各位,在这份倡议书上签下你们的名字!这是人民的旨意,糟糕的婚姻制度,需要我们自己推翻!”
一方小小的宣告台形成了两个独立世界。右侧,两个男人因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打得不可开交,不少看热闹的宾客高声喝彩。左侧,冷冷清清,另一个男人呼吁着一些似乎关乎人类未来的大事。
我走上前,问,“您好,我可以看一下这份倡议书吗?”
“当然!”
我接过里恩递过来的倡议书,一目三行。倡议书的背面溅了一些小污渍,正面保存完好。上面的内容和他方才说的那些东西大差不差。最下方的签名处签了三个名字。
里恩,尤兰达,以及穆珥。
我垂眸,不动声色地想着该怎么问起穆珥的信息而不显得突兀。
可能因为我是婚礼区内唯一一个主动问起倡议书的人,里恩见我一直不说话,便心急道,“女士,想必您也已经无法再忍耐这该死的婚姻制度。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在这样的制度下,和用于繁衍的牲口无异。我们不能等待其他人替我们作出改变,您的一个签名,将是社区历史的一大进步。恢复古制,是我们的目标!”
“古时候的婚姻制度是什么样的?那时的人过得很幸福吗?”我问。
“当然!”里恩不住点头,他似乎站得有些累了,低声说了句稍等,就慢慢地走下台,坐到了第一排的椅子上。尤兰达则微笑着站在原地,沉默倾听。
“那是不被允许提起的历史。普通人没有任何渠道得知它的任何细节。那时候,人们自由婚配,自由选择是否生育,没有一周一次的婚姻考试,没有强制离婚。好人馆是未婚者和已婚夫妇聚集在一起自由交谈的沙龙场地,分娩室是实实在在的分娩所和育儿所,儿童们都喜欢在那嬉戏,而健康之家则常年充满老年人的欢声笑语。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可是,从那天起,一切都改变了。”
里恩所描述的和游戏外的社会几乎没有差别。我连忙追问,“从哪天?”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是哪天。我们称它为‘灾难年代的第一天’。”里恩重复道,“El primer día de la Era de Desastre。”
“之后,世界仿若迎来了它的末日,你在这片土地找不到爱情和温情的踪迹,所有人,男女老少,都是被愤怒、嫉妒、贪婪、杀戮控制的野兽。在它们的身体上长出只有在其他动物身体上才能见到的器官,它们借助这些器官互相欺骗,互相残杀。即使现在情况已经得到控制,但它相较最开始的那种生活还是要差得多。我们要回到灾难年代之前,要回到的是美丽的古世界。女士,不知道怎么称呼?”
“叫我茗就好。”
“茗,请您在这儿签下您的名字吧。只要有十人签名,这份倡议书就会被社区送给爱情工厂审查,通过审查后将被交给ELLA。”
我接过笔,“ELLA,到底是什么?”
“您不知道ELLA是什么?”里恩神情惊讶。
“我当然知道。只是我想知道在您的眼中,ELLA是什么?”
“祇是净化人心的神灵。是它带领仅存理智的前辈们度过灾难年代,重整秩序。可神灵的决定有时也需要进行变革。”
里恩的目光再次掠过我手上的笔,他着急地擦去脑门上的汗,刚想开口,没想到右侧另两群人又爆发了更加严重的口角,他们互相推攘,中间地带的某个人一时不察,摔倒在地,内侧的和外侧的宾客也被带的东倒西歪,有些摔下台,差点砸到了我们身上,还有些在光滑的宣告台面上前仰后合,企图站稳身体。
我和里恩连忙往左边躲避,好不容易远离人群站定,看着宣告台右侧边缘的那几个最终滑稽地倒下台的男人,我心头一滞。
电光火石之间,不顾里恩在身后的呼喊,我将纸笔放在椅子上,迅速绕道至右侧。摔下台的男人们哀嚎连连,我没有多余关心的心思。蹲下,定睛一看,果然在宣告台边缘发现了几道凌乱的黑色脚印。
第3058场婚礼前,我在检查场地时发现的陈旧脚印,极可能是这几个男人刚才摔倒前挣扎时留下的!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来到的是No.1401婚礼?为什么不是其他的婚礼场次?
我疑惑地思索着,再次被角落的戒指吸引住视线。
应该是里恩丢掉的那颗。经人踩踏,它的表面已暗淡无光。
我将它拾起,用手掸去灰尘。
“茗,您看,要不我们先签字吧?”
我惊讶转头,才发现里恩竟跟在我身后,也来到了宣告台右侧。他双眼泛光,执着地等我的回复。只怕我要是不签字,他是不会放弃的。
“好的,我们去个清净的地方签字。”我回答。
尤兰达还站在宣告台左侧,不过,她的身旁站了一个衣着干净的中年女人。那个女人正背对着我们和尤兰达交谈,身形偏矮偏瘦,头发偏短,尚看不起样貌。我的脚步顿了顿,里恩立刻紧张地盯着我,我朝他笑了笑,继续往前。
我直觉地相信,这个女人就是穆珥。
尤兰达瞧见我们回来了,快步上前,面露愧色,“非常抱歉,我的丈夫很久没有碰到愿意耐心听他说以前那些故事的人了。如果哪些地方令您感到冒犯,还请您多多包涵。”
“不是故事,是历史。”里恩纠正道。
“不必担心,我也很喜欢听这些。”我笑了笑,不留痕迹地看了仍未转身的女人一眼,“我正要在倡议书上签字呢。”
坐到椅子上,我快速签下我的名字,“里恩先生,您看这样可以吗?”
“可以,可以,非常可以!”里恩连声肯定,“尤兰达,还差六个,我们还差六个签名!”
“是的,很快了。恭喜你,亲爱的。”尤兰达微笑回答。
即使ELLA没有宣告交换戒指后的活动,到了八点,婚礼区出口处的门照常缓缓开启。大部分宾客们自发地参加下一阶段的测试,少数几位则因为ELLA的突然消失而担心地停留在婚礼区内。
里恩像个永不言败的斗士,感谢我一番后,快步冲进出口旁的人群中,试图说服他们签名。尤兰达神色担忧地与我们告别,跟了过去。“茗,穆珥,我们先走了。”
如我所料,这位女士的确是穆珥。
“多么纯正的理想主义者。”穆珥转过身,勾唇微笑,感慨道。
是她?
怎么会是她!
我愣了愣,呆呆地凝视面前这位名叫穆珥的女人,尽力收敛目光,以免令她察觉异样。
如果没有记错,她不是叫布兰卡吗?在第3058场婚礼的好人馆谈话中,我曾给了她两个面包。她那时满身污渍,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却绝不愿吃第三个。
【再可口的食物,也只能吃两个。】
现在的她没有那么清瘦,看起来更加健康。
可我确信,这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