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穆瑛敏锐地察觉到。

不仅是风，甚至连周遭的动物都停止了活动，转过脸注视着他。

多疑在此地竟然直接化为实质。

凉水兜头一盆泼下，他的感情和感觉在这一刻被锁入身体最深处，只剩下冰冷的理性和怀疑。

几年前还只是个小孩，突然长成大人。曾经以为的机缘巧合如今看来其实都是早有预谋。

穆瑛不喜欢，甚至是很厌恶这种毫不知情就被安排了的感觉。

他是木偶吗？每个人都想抢夺他的控制权。

穿书后，剧情强迫他一步步走上反派的道路。他抗争了。

穿越后，天道强迫他成为它手中杀人的快刀。他抗争了。

他曾经以为脱离天衍宗后，就可以凭借自由意志去生活。他以为他接触的人，认识的朋友，解决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没想到从一开始，燕白就是有备而来。

目标十分明晰。

一种被欺骗的愤怒无法抑制在心中翻腾。

“你打算做什么。”穆瑛戒备地问道。

燕白没想到穆瑛是这个反应，他不可置信又手足无措地解释道：“我没想做什么。”

“真会装。”穆瑛说道，“说吧，你想从我这里获得什么？”

“我不相信我们的相遇是巧合。如果说山谷里的初遇还可以用意外来形容，但是山林里的相遇你该怎么解释？”

穆瑛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大脑却转得飞快。

燕白究竟是怎么确定穆瑛出现在山林里？他回忆着二人的相处，反反复复，不放过一丝细节。最终他锁定了一个从记忆深处浮现出来的物品，一个“追踪器”。

“是这个吧。”穆瑛看了一眼手中的储物袋，把它扔到燕白身上。

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注意到燕白对储物袋的了解。

燕白沉默了。

“我没有要害你。”

他双手拿住储物袋，攥得很紧，把柔软的袋子捏得皱皱巴巴。穆瑛看着，只觉得他自己的胃也被捏得皱皱巴巴。

这时候，穆瑛就好像又从身体里抽离出另一个人格。这个人格竟然能够做到悬在半空中，俯视着穆瑛自己的身体，看着他冷酷戒备的神情，听着他尖酸刻薄的语气。

这个透明的漂浮着的人格对他说道：“冷静点，你现在应激了。”

穆瑛明白自己反应过度了，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就像正在驾驶着一辆失控的马车，在悬崖边疾驰，拼尽全力也毫无作用。

他看着面色难堪的燕白，最终还是问出了他心里最深的恐惧。

“你已经知道我最大的秘密了。是的，我曾经是穆英英，天衍宗被驱逐的大师姐。你是要把我上交给天衍宗吗？你跟着我是为了监视我吗？”

“我救过你。你放了我，可以吗？”

二人周遭凝滞沉重而浓稠的氛围一触即发，这句话就像一根已经点燃火星的引线，把暗潮涌动的海水掀翻，所有的暗礁彻底摊开在阳光下。

“在你眼里，我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为你做的事情，我们一起经历的日日夜夜，如今全成为了我居心叵测，用来控制和伤害你的武器？”

燕白白净而俊秀的脸上已经布满薄薄的红晕，他清茶般清澈透亮的双眼里喷出怒火，嘴角似哭似笑。穆瑛从未见过向来寡言少语又冷静自持的他露出如此丰富多变的面容，浓烈的情绪再也无法被他的身躯所承接，汹涌而澎湃地肆意宣泄着，朝穆瑛呼啸而来。

“我若是对你心怀恶意，何必走这一遭。你从来就不是修仙者。”

燕白几乎是气急了。他一把抓住穆瑛的肩膀，把储物袋塞进穆瑛的怀里。手上的力气不再收敛，痛得穆瑛皱起了眉头。穆瑛试图推开燕白，却招惹来更为粗暴地对待。燕白钳住穆瑛的手腕，两只手都被他一手握住，被举到脸庞。

穆瑛偏过头，挣扎间，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先绊住了谁的腿，两人皆失去了重心平衡，双双摔在地上。

身下的花海在顷刻间生长绽放，广袤的大地铺上了温暖的色块，遥远的天边星星在粉紫色的天幕中闪耀，银河一路倾泻至境中春意盎然处。

他们摔在柔软的花海里，压倒的花茎沁出甜蜜的汁水，点缀在身上。因外力挤压，从花萼上散落的娇软的花瓣被风轻轻卷托在空中随波逐流，遮蔽天日。

燕白压在穆瑛身上，穆瑛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里正在剧烈跳动的心脏。被天色浸染成粉紫色的花瓣在周身洋洋洒洒地飞舞着，气息间满是馥郁甜腻的香气，缠绵交融着。

一切都混淆了。地上的是银河，天上的是花海。

穆瑛从未见过如此令人目眩神迷的浪漫场景。

所有的不满与怀疑在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以为你能反抗我？”燕白仍旧在用力地控制着穆瑛。

反抗不了。反抗不了一点。

穆瑛看着近在眼前的燕白，骤然冷静下来，发自内心地开始检讨自己，情绪究竟得多上头，才能让他彻底失去理智与逻辑，并且说出恶毒伤人的话。

多疑最伤人心。

他一直都知道，他能放肆的资本是因为燕白的放纵。

穆瑛心中那架失控的马车停住了步伐。

“这才像玉面神君。”他突然说道。

“什么？”燕白一愣。

他跟不上穆瑛的思路。

燕白发现，他好像一直都跟不上穆瑛的思路。

无论是穆瑛突然的怀疑，还是现在的感慨，他都理解不了。

就算知道穆瑛在想什么也无济于事。

“对不起。”

穆瑛伸手抱住了燕白。方才燕白怔楞间，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是我被猪油蒙了心，是我的怯懦伤害了你，伤害了我们的羁绊。”穆瑛那个透明、清醒而又理智的人格重新回归体内。

燕白被他抱在怀里，身上肌肉紧紧绷着，抿着嘴不说话。

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穆瑛身上。

“原来这就是你叫我师父的原因。”

在一片无人言语的寂静里，穆瑛缓缓说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为了忽悠北乾。”

燕白把头埋在穆瑛肩窝处，声音闷闷的：“你才知道。”

“对不起。你知道的，我上过诛仙台，脑子不好用。”穆瑛抱得更紧了点，试图表达自己的歉意，“但我都想起来了。”

穆瑛叹了口气，他望着那些花瓣，再次说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知道道歉没用，但是你别因为我的错误而生气，给我一个机会补偿你。”

燕白没有动弹，没给一点反应。

但是花瓣纷纷扬扬地落下，龙卷风般的花雨平息下来。

一切重归平静，遥远的山谷里呼啸的风声再起。

“上次见面你还是小孩。这些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怎么不来天衍宗找我？”穆瑛轻轻拍着燕白的背。

“过得不好。”燕白简短地答道。

“可以和我说说吗？”

“不想说。”

“我想听。”

“......现在不想说。”

“那就缓一缓。”

穆瑛想了想，过了一会，又说道：“你真的是玉面神君？你真的活了上万年？”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燕白的行为心性不像是个成熟的大人。

听了这话，燕白一个翻身，躺在穆瑛身侧。

他也学着穆瑛说话：“你知道的，直到一年半前，我还在沉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