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怜尘每日要做的事情也只有两件,一件是去打几只猎物来喂给他养的小怪物,一件是到处找那蕴含着灵力的溪水沐浴。
镯子里的那个人好久没有回来了,裴怜尘已经放弃等那个人了,与其不知年月地等着,不如自己赶紧攒到足够的灵力,飞出去,去他说的那个有蓝天白云的地方找他。
裴怜尘养熟的小怪物有三个,都是黑乎乎的毛团子。这里所有的东西都生得黑乎乎的,大概是为了能在黑暗中更好地隐藏,三个团子长得差不多,裴怜尘就按体型大小管它们叫大毛、小毛、小小毛。
毛团子们不喜欢那些有灵力的溪水,因此裴怜尘每次沐浴的时候,三个毛团子都会跑出去自己玩,顺便帮裴怜尘望风,一旦附近有什么风吹草动,有其他的邪祟靠近了,它们就会立刻跑回来警告他,好让裴怜尘及时躲回镯子里去。
这天裴怜尘正躺在溪水里发呆,任由那丝丝缕缕的冰凉灵气沁润自己的身体,忽然听见了几声吱吱啾啾的惨叫,他连忙坐起身,一个毛团子竟顾不得他身上还带着沾满灵力的溪水,直接撞进了他怀里,蹭得他胸口的破布都是黑糊糊的乌血。
“大毛!”裴怜尘失声惊呼,最胖的大毛不知被什么怪物咬掉了一小半,疼的直发抖。
怀里的团子轻轻叫了两声,裴怜尘知道它是在说小毛和小小毛还在那边更远一点的地方。
他来不及犹豫,赶紧从溪水里跑出来,按照大毛所说的方位去找小毛和小小毛。他是魂,可以化成柔软无形的魂态将三个毛团子都裹起来一起卷进镯子里躲着,但是得先找到它们才行!
只是他还没跑多远,忽然就察觉到了远处的骚乱,无数邪祟在咆哮着奔逃,在它们身后,黑暗之中爆发出一阵阵强烈的光芒,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裴怜尘自有记忆起就生在这恶渊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混元镯铺天盖地的混沌之中,最亮的光,也不过是镯子里那个人用术法变出的一点月白色萤火,哪里见过这样亮、这样大片的光芒。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本能地觉得害怕极了,抱着大毛微微发起抖来。
大毛又焦急地叫了两声,裴怜尘回过神,咬了咬嘴唇,撒开腿继续往前跑。只要能找到小毛小小毛,只要能找到,他就能带着它们立刻躲起来!
只是那骚乱扩大的速度快得出人意料,裴怜尘还没来得及找到自己的小怪物,那些奔逃流窜的邪祟已经呼啸而至,他转回身跑了两步,低下头抱紧怀里的唯一一个毛团子,打算至少将它带进镯子里也好,
谁知就在此时,身后一只正在逃蹿的邪祟飞过,尖利的爪子蹭过他的肩头,浑浊的妖风将他刮了一个重重的跟头,大毛摔了出去,裴怜尘跌倒在地上,小臂磕上了一块石头,腕上那只晃晃悠悠的镯子竟直接脱手飞了出去,滚落在了离他数丈之远的地方。
“大毛!”裴怜尘喊了一声,大毛拖着已经被乌血浸湿的绒毛奋力往他跳过来。裴怜尘只来得及扑过去把大毛重新接在怀里,来不及去捡那只镯子,一道银白色的光芒顷刻间却逼近了。
来不及跑了!
既然如此,不如试试能不能挡下!
裴怜尘心一横,蓦地转过身抬起手,浅浅的、微弱的淡蓝色魂力从他掌中瞬间蔓延开来,挡在了那片银光之前。尽管不知道有没有用,他还是想要尽力地为怀里的小怪物挡下这可怕的光芒。
那银白色的光芒威力太盛,尽管靠近时已呈收势,又被他用魂力展开屏障全数挡下,但强大的余威还是直接将裴怜尘撞飞了出去。
裴怜尘滚落在砂石上,倒没有想象中的疼,那道光并没有伤到他,只是裸露在外的小腿和手臂被地上的砂石刮出了许多道细细的口子,魂体是不会流血的,只有丝丝缕缕的黯淡灵光从那些划痕里缓缓溢出。
而大毛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这次没有被甩飞出去,见他受伤发出了焦急的细细叫声。
有什么东西在他附近落下来了,带着让他陌生的可怕威压,迅速靠近了,裴怜尘抬头看去,想要再次催动魂力挡下对方,却在看清来者的一瞬间愣住了。
是镯子里的那个人。
是阿驰回来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杀自己和大毛?
“师父?”云无囿收了扇子匆忙跪下来,手足无措地看着对方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那些细密交错的划痕,伸出手想要用疗愈咒,谁知裴怜尘却瑟缩了一下,警惕地盯着他。
师父是什么?阿驰没有叫过自己师父,裴怜尘早不记得自己还是小光团时候发生的事了。眼前这人灵力威压太强,让他莫名觉得有种威胁感,于是悄悄地往后缩,想要偷偷去拿那个掉落在地上的镯子,只要碰到镯子,自己和大毛就能躲起来!
“师父,你不认识我了吗?”云无囿的理智在看见裴怜尘向后躲的一瞬间彻底崩塌,跟着膝行两步,想也不想地伸手抓住了裴怜尘的小腿,他不想再离开师父了,师父也不要再离开他!
裴怜尘被他握着小腿拖了回去,下意识发出了一声惊呼,挣扎着要去踢他,却被轻易地压制住了。
“你干什么!”裴怜尘还没受过这样的气,伸手就要打他,被云无囿一把捏住手腕摁在了地上,痛得闷哼一声,“你到底是谁?”
“我是,我是——”云无囿低头看着下方的人,却怎么都说不出那两个字,那两个过去师父常常唤他的两个字。
为什么说不出口呢?
师父为什么也不再叫自己的名了?
斩缘之时师父分明不属人世,为何也不记得自己了?二十岁之前的那个自己真的还算活着吗?和师父一同经历的那八年,又真的存在吗?师父又为什么要抱着一只邪祟,这样警惕地看着自己?
方才,方才那一击,分明是想斩落邪祟保护师父的。
“表弟!你先冷静!”月如瑾和宋时清先追了过来,一人一边抓着他,将他从裴怜尘身上拽起来,用力往后拖开。
再一看裴怜尘,少年仰躺在地,还有些惊魂未定,一身破破烂烂的布条子,本来就遮不住什么,方才又被云无囿在地上一拖,碎布揉在一起,都快露出大腿根儿了!
黑色的沙砾、褪红的旧衣,衬得那裸露在外的肌肤更为雪白。
月如瑾立刻挡住宋时清的眼睛乱叫起来:
“造孽啊!咱这儿还有女修呢,快找件衣服找件衣服,这穿得也太伤风败俗了!”
月如瑾说着在自己的葫芦里头翻找起衣服,只是乱七八糟鸡零狗碎的东西太多,他越急越翻出不出来。
裴怜尘坐起身来,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这几个人。
白非梦和叶淇也带着清都宫弟子们跟了上来,落在了附近,协助宋时清一起在周围合力张开了剑域,时不时有邪祟从剑域上撞过,发出刺耳的啸叫。
剑域的中央却安静得可怕。
大毛早就被吓得缩在裴怜尘怀里不敢吱声,一阵阵地发着抖,裴怜尘只好轻轻地捋着它的绒毛安抚它,忧心忡忡地瞥了一眼那些被剑域刮下来落在地上的血肉,心想不知道这些人能不能允许自己捡一点碎肉来喂给大毛吃。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人里,至少有三个力量在自己之上,现在这些人都不说话,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云无囿静静地站了许久,默念了十几遍清神咒,才觉得自己胸口里那团莫名的烈火一点点平复了下去,睁开眼看向静静抱着小怪物坐在一边的裴怜尘,登时后悔得心似刀绞。
自己方才都干了什么!
“师父,让我看看你的伤好不好?”云无囿试着往前走了一步。
“师父是什么,我不是师父。”裴怜尘依然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谁,你是不是阿驰?”
月如瑾惊呼一声:“尘尘,你失忆了吧!你记得你是谁吗?”
“我是阿虔。”裴怜尘说。
“那你记得我是谁吗?”月如瑾又问,指了指其他三人,“记得他们吗?”
裴怜尘摇了摇头。
月如瑾傻眼了:“真失忆了啊,跟话本子写得似的!”
裴怜尘又看向了云无囿,问:“你是阿驰吗,你为什么要杀我们?”
云无囿沉默了一瞬,又走过去,在他面前跪下来,说,“你记得我?我是阿驰,我没有想要伤你,我只是,太着急了,看到这个东西朝你扑过去,以为它要伤你。我不动它,让我先看看你的伤,好不好?”
“大毛是我们一起养的呀,还有小毛和小小毛,你忘了吗?”裴怜尘有些委屈地说着,不再躲着云无囿,将自己胳膊和小腿上的伤口给他看,“以前我们一直一起住在镯子里。”
“这样,我知道了。”云无囿心下了然,师父说的应当是镯子里的那个碎片,云无囿无比庆幸,幸好自己撕下了一部分陪着师父,这十多年,师父没有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恶渊下。
云无囿将手贴在裴怜尘的伤处,试着用疗愈咒,万幸,虽然裴怜尘现在不是人身,疗愈咒依然可以起到作用,云无囿将那些外露逸散的生气用灵力抓回去,再轻柔地抚平伤口。
闭关修炼时的孤独迷茫、钻研阵法时的急躁疯狂、撕裂灵识魂魄时的痛楚、逆转时空却毫无用处的绝望······这些年的苦,好像在一瞬间都消弭无踪了,他终于尝到了甜头,让他的指尖都激动得有些不稳。
幸而他这些年总在反反复复地读宋时清送来的那些凝神静气的道法书,幸而他学着迟雪舟的样子装了十多年的无情道,幸而他来之前服过足够的凝心丹,他还是成功逼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千万不能再吓到师父了。
云无囿仔仔细细地将裴怜尘身上裸露在外的地方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剩下的伤口了,才轻轻握住他的手,问:“师父,我们回家好不好?”
“师父是什么,你为什么总叫我师父?”裴怜尘不解地看着他,“我说过了,我叫阿虔。”
“师父是养育我长大,教我念书修行,为我传道授业解惑之人。”云无囿说,“你是我的师父。”
“可是我没有······”裴怜尘很是茫然,云无囿说的这些事,他都不记得自己做过。
“没关系,你只是忘了,回家吧,师父。”云无囿拉着裴怜尘站起来。
裴怜尘怔怔地跟着云无囿站起身,心想,我还是想听你叫我阿虔,可是眼前人的神色有种他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悲伤,让他不敢再任性地执拗于一个小小的称呼。
月如瑾终于翻出了他备用的衣物,长舒一口气,兴奋地抖了抖披在了裴怜尘身上:“赶紧,赶紧去换衣服!”
“太大了吧。”叶淇忽然说,“走一步,绊三步。”
大家看了看裴怜尘,又看了看月如瑾,的确,裴怜尘现在还是少年人的身形,比月如瑾和白非梦都矮了一截,身板也瘦。
一眼看去,在场的男修都太高,身形和裴怜尘最接近的竟然是宋时清和几位清都宫的女弟子。
“先穿我的吧。”宋时清大方地拿出了自己的衣裙,“裙子对你来说还是有些长,绑腰带的时候将裙头折进去,就不会踩到了”。
叶淇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裴怜尘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因此他没有闹着说不穿,只是问能不能先给大毛找点吃的,他们的灵气没有办法给大毛治伤,大毛想要恢复,只能靠多吃其他的邪祟。
宋时清将自己的衣服放在了一旁的大石头上,把大毛接过来御剑飞走了。
“宋姐等等我!”白非梦见她走了,也赶紧跟了上去。
弟子们沿着宋时清留下的剑域围成了一圈守卫,月如瑾和叶淇无所事事地坐在一旁,云无囿走过去捡那只镯子,裴怜尘也不避着他们,伸手就去扒自己身上那件破破烂烂的旧衣——他压根不知道什么叫害臊。
早几年镯子里云无囿的残魂碎片还在时,绞尽脑汁地教他如何做“人”,但残魂碎片走后,没人看顾他,他独自呆在怪物堆里,很快就忘记了那些所谓人世的规则。
毕竟在恶渊底下,唯一的规则就是弱肉强食,别的不需要记住,也根本没有用。
“别别别!”月如瑾和叶淇异口同声地尖叫起来,“不能在别人面前脱衣服!!”又一齐指向云无囿,“你想让他挖了我们的眼睛吗!”
“不要开这种无聊的玩笑。”云无囿皱了皱眉。
裴怜尘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们一眼,环顾了一下四周,附近是一片空旷的沙砾滩,并没有能遮掩之处。唯一能藏身的地方只有镯子,但是镯子在云无囿手里。
云无囿察觉到他的踌躇,却不知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