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琼山。
“你认识埋在这里的人吗?”裴怜尘问李无错,他已经站不稳了,整个人都靠在谢兰石怀里,摇摇欲坠的。
李无错低低骂了一声,说:“可熟了,你到底想干嘛?”
“为什么不肯出来呢?”裴怜尘嘀咕道。
“出来?”李无错一阵恶寒,“从地下爬出来吗?别吧,怪吓人的。”
“不,我是说藏在我魂魄里的那个人。”裴怜尘弱不可闻地说,“为什么不出来······”
李无错和谢兰石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见裴怜尘面色惨白,李无错又劝:“走吧,去游春会。”
“我想再等一会儿。”裴怜尘摇摇头,“昨天来的时候,我不肯好好呆着,回去又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惹阿驰生气了。”
李无错很是意外:“云驰居然会跟你生气?”
谢兰石也不太相信:“你是不是误会小云了?这些年他不说,但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他一直没过去恶渊那个坎儿,你现在回来了,他肯定捧在手心里都怕你碎了,怎么会生你的气。”
裴怜尘静静地听着,身上的疼痛让他没有力气开口辩解,他只能想,果然是这样的,大家都以为自己真的是那个人,他们不知道,云无囿想找的人被自己藏起来了,不还给他。
可裴怜尘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人还给云无囿,他也找不到那个人。
“走吧。”李无错下了决定,“再呆下去要出事。”
谢兰石也深以为然,将裴怜尘打横抱起,抱下了飞琼山。
等裴怜尘的意识复苏的时候,马车已经停在了溉丹河畔的桃花树下。
谢兰石掀开车帘,拉起裴怜尘的手:“走啦,下去散散心!”
谢兰石的身上很香,裴怜尘晕晕乎乎地就被他拉了下去,呆呆地跟着他走。
桃花开得正盛,春光融融,游人如织,裴怜尘看着眼前的景象,也不由得被一点点感染,身上的痛楚渐渐退了下去,眼中也多了些光彩。
一个少年举着五彩的风筝从他身边跑过去,衣角扬起的风带着糖渍梅子的甜香。
这样好的美景,要是阿驰也能来看就好了。裴怜尘忽然想。
“看那棵大桃花树。”谢兰石指了指不远处挂满了红绳的桃花树,“那个叫红娘树,去那里,可以求来真爱哦,你去不去?”
“不去。”裴怜尘没什么兴趣。
“我要去。”谢兰石故意说,瞥了一眼李无错,“我要去看看我的天定之人到底在哪儿。”
“好吧。”裴怜尘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三人往红娘树慢悠悠地走去,越靠近,摆摊的越多,都是卖些红绳祈福牌之类的东西。
“买一个吧,很灵的!”小贩不住地推销着,“不光是姻缘,平安呐、学业呀,什么都可以求。”
裴怜尘听着听着不由得动了心:“真的很灵吗?什么都很灵?”
李无错笑话他:“你还信这个,大夏每个略以美景闻名的地方,都有这样的树。”
“想买就买呗。”谢兰石凑过来,“灵不灵的另说,关键是挂上去的时候开心。”
裴怜尘得了红绳,闷头往树上爬。
他想爬得高一点,挂得高一点,这样上天或许能看到得快一点。
他希望快点找到那个红衣人。
裴怜尘找到了很高的树枝,梢头还空落落的并没有人挂上红绳。
他于是仗着自己身体比正常人轻许多,很是轻松地爬了过去,谁知他刚将红绳拴上去,忽然就瞥见了下方的溉丹河边,有一个小孩被人群挤到了边缘、悄无声息地滑落了下去。
人们都在争抢着看花车上跳祈福舞的华衣美人,压根没有人注意到他!
裴怜尘想也没想直接跳了下去,花枝勾连着他的衣摆和头发,太碍事了,他索性直接化成了淡蓝色的光团飞了过去,一头扎进了河里。
“要命了!”李无错大惊失色。
“跳河了!”谢兰石也大惊失色。
“怎么就想不开了!”俩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争先恐后地分开人群跑到河边去,正好看见裴怜尘从水里钻出来,怀里还抱着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孩子。
李无错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自尽。原来只是有小孩掉河里了——不对,怎么有小孩掉河里,他爹娘呢!这里巡逻的人呢!”
“自尽?”裴怜尘不太懂自尽是什么意思。
裴怜尘和谢兰石守着小孩,李无错去找巡逻的守卫麻烦了。
不多时,守卫带着俩哭天抢地的年轻人跑了过来,李无错黑着脸跟在他们后头,嘀咕道:“好好的出来玩,不知道小心一些,孩子都能丢。”
“他们也是小孩子啊。”谢兰石倒不生气,“瞧着也就二十多岁的模样,你比他们大好几辈呢,生什么气。”
那孩子被爹娘领走了,裴怜尘紧绷的精神才松懈下来,想要回红娘树确认一下自己的红绳有没有挂好,刚走了两步起了一阵风,花瓣簌簌地飞过来,他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抬手一摸,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全然散开了。
裴怜尘又往脑后摸了摸,心里猛地一沉。
簪子不见了!
云无囿送给他的那支白玉簪子!他一直好好戴着的。
掉进河里了?裴怜尘转身又要往河里跳,谢兰石赶紧拦住他,问:“怎么了!”
“簪子!”裴怜尘急切地说,刚一开口,眼泪就掉下来了,“肯定是掉到河里了!”
溉丹河那样宽阔,怎么找得到呢?!
“没有。”李无错忽然说,“我记得你刚刚跳河的时候,变成团子之前,头发就是散的。应该是在红娘树附近。”
听他这么说,裴怜尘又觉得有了点希望,赶紧跑回了红娘树下,李无错和谢兰石帮着他找,终于在天黑之前,从草丛里翻出了断成三截的玉簪。
“太寸了。”李无错摇摇头,“草里有石头,不然说不定不会碎的。”
“玉碎了是挡灾,算了算了。”谢兰石并不知道这支簪子的来历,安慰道,“换人一命,也算是圆满。”
裴怜尘捧着碎掉的玉簪,只觉得心乱如麻。
昨天已经惹云无囿生气了,今日又摔了他送的玉簪······这玉簪很有可能,原本还不是要送给自己的······
怎么办?
裴怜尘不知所措,只捧着簪子不住地掉眼泪。
“哎,小孩真难搞。”李无错很是头疼,“不就是一个簪子,又不是什么难得的好东西,怎么一直哭?再给你买一个更好的就是了。”
“是、是阿驰给的······”裴怜尘哭得更厉害,“是难得的好东西!你买的,不是。”
李无错低低骂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我不打小孩儿,不打小孩儿——那你还玩不玩,不玩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裴怜尘惊慌失措地后退了两步,似乎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把簪子摔碎了,阿驰要生气,我不能回去,不能给他看见!”
说着竟然一转头就跑。
这可不得了,他要是跑掉了,撞上坏人可怎么办!谢兰石赶紧追上他,一把将他拦住,劝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回去叫他给你买个更好的。”
“不行,不行。”裴怜尘无措地捏着手里的断簪,“他不会给我更好的,原本也不是给我的······我不能回去,不能让他知道·····”
谢兰石思索片刻,又说:“那这样吧,我们去买一个香囊,把它装进去藏好,回头他要是问起来,你就说在集市上看见了好看的新簪子想换着戴。”
“对啊。”李无错附和道,“谁会成天戴同一根簪子啊,换簪子很正常嘛,我每天都要换好几套冠簪,家里自己呆着的时候一套、家中见客一套、出门见客一套、去府衙办事一套,偶尔有什么祭典、出行、游猎等等,又各自不同······你这么说他肯定不会起疑的。”
李无错和谢兰石哪里知道这簪子的来由,看这簪子材质和雕工都一般,对比起云无囿如今的身家,远达不到什么珍贵礼物的程度,只当是他给裴怜尘平日用来绾发的寻常物件,因此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裴怜尘。
裴怜尘如今只有十来岁的心智,不太聪明,根本敌不过这俩加起来两百岁的家伙,约莫半个时辰,就被他俩忽悠住了,抹了把眼泪,跟着谢兰石去买香囊和新簪子了。
“给你挑一套金的。”谢兰石屈指弹了弹,“摔不碎。”
“好。”裴怜尘连连点头。
谢兰石的眼光很好,为裴怜尘挑选的冠簪秀雅精致,金丝镂花,以流光溢彩的灵石点缀,戴在他头上并不压人,反而更显出些养尊处优的雍容清贵,与他十分相衬,好像他本来就应当是这样的打扮。
“真像啊。”李无错啧啧称奇。
“像什么?”谢兰石问。
“像他小时候。”李无错说,“他以前就是这样的······这么说来!”李无错一敲手心,“他那是修炼修的,慢慢长残了啊!你想啊,他过去练剑,风吹日晒的,个头也高了,肩膀也宽了,脸蛋也不嫩了手也糙了!”
谢兰石想了想,觉得想象不到练剑是怎么练成那样的,他当初刚见到裴怜尘的时候,裴怜尘已经十分落魄,面色总是苍白的,身形高但清癯,从来不着华美的衣饰,从头到脚都是一个大写的“苦”字,跟现在这个活泼的少年完全不是一个样。
裴怜尘没心思去深究李无错在说什么,他现在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生怕待会儿回去露出破绽,让云无囿看出些什么不对。以至于李无错和谢兰石将他送回槐花巷子之后,他还想往谢兰石身后躲。
“回家了你躲什么呀。”谢兰石把他推进院子里,“行了,今天老李和小谢的任务完成!”
天知道熊孩子有多能折腾人,谢兰石和李无错砰地关上门撒腿就跑,裴怜尘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才敢往里走,正好瞧见云无囿从房间里出来。
“回来了,游春会好玩儿吗?”云无囿随口同他寒暄,关上了房门,然后抬手覆在上面,淡淡的灵光从他掌中蔓延出来,密密麻麻的符文爬上了门扉。
裴怜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那是他昨夜睡觉的屋子,这是在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云无囿也没有等他的回答,转而去了另一间屋子,裴怜尘走倒门边,抬手推门,却发现推不动。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裴怜尘转过身,说:“阿驰,门打不开了。”
“嗯。”云无囿并不意外,“我们以后不住这里。”
裴怜尘有些心慌地跑过去:“为什么不住这里?这里很好啊。”
云无囿垂着眼,没有回答裴怜尘的问题,反而问:“新的香囊,游春会上买的?”香囊底下的流苏因为跑动缠在了一起,他说着便下意识地微微俯下身,伸手想帮裴怜尘整理一下。
谁知裴怜尘猛地后退了一步,似乎很不愿意给他碰到那个香囊。
云无囿意外地抬眼看向裴怜尘的脸,这才发现,裴怜尘头上的簪子也换了。
察觉到对方在看自己头上的簪子,裴怜尘吓得一动不敢动。
“旧的那支,不用了就还给我吧。”云无囿淡淡地说。
还是来了!裴怜尘咬了咬嘴唇,色厉内荏地说:“我为什么要还给你?送人的东西,凭什么要回去?”
“在哪里?”云无囿问,“不是送给你的,请你还给我。”
他的目光沉得太吓人,裴怜尘委屈起来,赌气高声说道:“一个破簪子而已,送给我我还不想要呢,我不记得了,或许是丢了吧!”
云无囿怔怔地看着他,莫名的情绪又胸膛中翻涌出,以至于他几乎有些控制不住。
裴怜尘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瑟缩了一下,眼带泪花盯着云无囿,他好像真的感觉到了丝丝缕缕的恨意。
裴怜尘又觉得胸口开始发闷,四肢百骸都开始隐隐作痛。
他恨我。
裴怜尘微微发起抖来,强撑着站在原地,绝望地闭上眼睛:
算了,就让他杀了我吧,我真的找不到那个红衣人,让他撕碎我慢慢找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窒息一般的气场忽然散去了,裴怜尘听见云无囿的声音:
“算了,无关紧要的东西丢了就丢了,现在的更衬你。”
裴怜尘愣愣地睁开眼,看见的是云无囿平静的面容。
“走吧。”云无囿跟他说,见他站着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