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色来回变换,司九婴没有回头,他的面前却出现了一排石碑。
晴云往前凑了凑,从形制来看应该是一排墓地。除此之外,再看不出什么了。
只见司九婴轻手抚上其中一块,而后就是漫长的伫立,但那种无形的悲伤总在晴云心头挥之不去。
照理来说,司九婴的实力实在已经顶天了,当世之下唯有剑仙琅韵可以与之一战。而他魔尊的地位也已经相当高到了头,名权双收,可他好像一直都不太高兴。
晴云的印象里,司九婴打架的时候全然是另一幅凶神模样,留个全尸都是他心情好的恩赐。但他不打的时候人却很安静,抱琴调弦,翻书写贴,或者泡茶下下棋。温文尔雅的不像个魔修,更像个教养极好的世家公子。
本以为司九婴的私交应该会很好,但其实不是这样。
在先前与夜九婴相处的七年中,好似确实没见过有什么人来找过他,而晴云也鲜少听他提起什么人。
他总说的一句是天地之大,我身有归处,便足矣。然后满不在乎排出自己的无尽家产。
所以司九婴塞给晴云聘礼的时候他还是茫然的。
——那时他们已经成过婚了。
晴云那个时候在干嘛呢,封了修为,封了根基,天天在穷乡僻壤里当江湖郎中,山里人太少了,没有医生,更没有药师,
哦,那个时候也不知道司九婴是魔尊,只当他是来度情劫的普通客户。
事还没办成,本着良心,晴云不想收的。
画面逐渐明晰起来,
破旧的矛屋中,华贵的青年掏出一枚纳戒轻置于桌上。
同破烂的木桌一比太过格格不入了。
青年语调轻快,慵懒非常,但能看出唇角带笑。他又有些藏不住的声颤,边说边低垂下头,一双素手更是不知放在何处。
实在太青涩了,他甚至显得局促,更像是个情窦初开的年轻弟子。
晴云却不是第一次见这种表情,他已经代度过很多人,有职业操守,但不妨碍他觉得有些违和。
晴云:“怎么了?”
司九婴把戒指往前推了推:“三倍的聘礼,还补全了三书,我们正式成婚吧。”
晴云:“可我们七年前就成亲了。”
司九婴:“我知道,我们不能更郑重吗?”
晴云:“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可你若不能把我的当成心上人,那成婚多少次都是没用的。”
司九婴继续道:“我知道。”
晴云脾性已经有点上火了。
也怪他自己,没在一开始没有定下续约或者此类情况的条约。
明知没有效果,却怎么会有人上赶着给他送钱,傻了吧?
平心而论他的要价真不低,三倍更是天数。当然晴云这种想法不能表现出来,而是把神态控制在“随便你,我无所谓”和“有钱不赚大傻瓜”的玩味中间,端出一贯的衡量眼神。
司九婴轻声道:“我变卖了好些家产才凑齐,这算心诚吗?”
晴云:“你啊……”
他张了张嘴,不好说什么,又闭上了。
劝他买回来?那岂不是坏了苦心经营多年的爱财人设。那收下?会毁他多少年的功德……
晴云半天没有动作,收也不好,留也不是。他越想越烦,不能打客户,他又绝无可能打自己一顿。
那青年又全然没有收回的意思,见晴云不收又继续说:“晴药师,恩爱两不疑从来都与杀妻证道相悖,但选他们的修士并不会,因为那是选择。”
这套说辞一出,晴云多看了他一眼。
但看归看,晴云没想透司九婴到底想说什么。还是说好好成个婚就能爱上了?——明明每个字他都听得懂,连在一起怎么那么那么琢磨不透。
这下更是陷入了僵局,青年却没觉得尴尬,他像是鼓起勇气,去握了晴云的手,那枚戒指顺理成章便套上了晴云的指节,司九婴淡淡道:“我想我们应该尊重一些契约,比如婚书,比如聘礼。”
这个结果晴云始料未及,或者在他的情场经历中都没有第二次。
不得不说这感觉真的很稀奇,他差点就要信以为真和对方结为真正的道侣。可他的功法总让他和真正的情爱隔着一层不可逾越的膜,哪怕它很薄。
这种情真,应当不会轮到自己。
晴云很清楚修多情道的利与弊,前情缘太多总归也会被大多数人所唾弃。
所以他恍然了片刻,便自发演出一个合格道侣应有的反应。
他反扣住了司九婴的手,轻声回应。晴云说:“好,我和你成婚。”
琴修的手很漂亮,细腻又温暖。而晴云的手却因为采草而变得黝黑而粗糙。交叠在一起的时,看来实在是有些不搭调,要命的是那粗糙的手还有一枚极好看戒指。
晴云一阵恶寒,而司九婴终于不在墓前发呆了,他规规矩矩插了三炷香,正要开酒祭奠,猛地一阵掌风又把墓碑打了个稀碎。
气流波动太明显,功法夹带的气压又太过强劲,晴云就站在墓前,仿佛那巴掌直接扇了他的脸。
惊吓和本能恐惧让晴云睁开了眼,脑中一阵晕眩。
:“……”
——妈的呀,他好像无缘无故被贴脸打了个大嘴巴子。
他已经觉得司九婴不但有点傻,脾气跟着他也差了。这么喜怒无常,当初他是怎么觉得这人像个世家子弟的。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别人都把他当凶神恶煞的魔尊看。
哦,没事了,原来是他自找的。
晴云抬起手,晕眩过去,这里已全然不是他先前呆过的地界了,一间雅式的客房,也未置什么东西,只有一枚剑形的徽章闪着微弱的光——他这是来凌云阁了。
好在晴云并不陌生,但他现在更多的是疼。
脑子发懵,后背又疼又痒,琴音险些让他乱了气。
晴云缓了一会,才脱了衣服,把药膏排开,他现在还是差了些。忽然他的门响了,
晴云下意识觉得顾长云来看他,便避也不避,随口应了声进来。
他正咬着绷带,把药膏温热,再抹开,不一会只剩下够不到的地方。
晴云道:“承意吗?进来搭把手啊,我够不着。”
门外的人影显然僵硬了,听到晴云的话才动了动。
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背,再把药膏缓缓推开,揉平抹匀。
晴云却意识到什么,猛然回头,进来的修士面上冷漠,连唇角都是平的,眉头蹙在一起,反而显得更凶了。
而此时他视线缓慢下移,睨了晴云一眼。
夜九婴声音已经比他脸还冷了:“你后背露的太轻易,轻轻一剑,再下压,就死了。”
晴云本就烦躁,这下更是一咬下唇扭了回去,随着夜九婴推药的节奏,倔强憋了口气。
夜九婴没忘记他怎么伤的,晴云一憋气,他腾升的气焰便矮下去一截。
“憋气命短。”夜九婴看着晴云无意裸出的白皙脖颈,手上力道又轻了轻,又说:“我本来也不是同你说这个。”
等药上完,夜九婴退到一旁,一手抚上窗棂,目光扫过几罐药膏,也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等晴云穿戴整齐,束好长发,他才终于缓缓开口:
“我有一个……朋友。”
晴云竖起了耳朵。
“他的体质很特殊,魂魄有让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晴云没来由的眼皮一跳。
“所以常年遭人追杀,但他修为太弱,没有办法,只能东躲西藏。有一天,有人不求来路帮了他,他便真心实意的信了,带回了故居。家里跟着也灭门了。”
晴云:“……?”
晴云:“那你朋友呢?”
夜九婴:“魂魄被修士炼成一粒丹丸,不能求生,也不能求死。”
爱可以不需要理由,但恨却从不是空穴来风,故而恨远远比爱更长久,夜九婴隐去了故事的绝大部分,又说的云淡风轻,不妨碍他本身都与所有人都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雾,看不透,也摸不着。
晴云轻声道:“所以这是你的愤怒吗?”
夜九婴:“信任的代价太大了,不完全是。”
诚然,不可能所有修士人都是坏的,可人心难测,谁也不知有没有朝令夕改的风险,夜九婴说的不错,信任的代价真的太大。
晴云觉得这个人还真有意思,一面说着不信,一面又跟着他来。样子一直都凶巴巴的,护着别人的时候又实在温柔,还很爱惜女儿,那他的夫人着实令人羡慕。
房门的声音又响了几声,顾长云见人醒了便直接推门进来,见他已经穿戴齐整,药香未散,便往晴云怀里丢了一包丹丸。
“我家老头要见你。”顾长云说的直截了当。
晴云心上一暖,先前乱七八糟的情绪一并扫空。
是时候给这破事扫个尾了。
晴云醒的时候已经隔天,楼前楼后,已经多了一众修习的弟子,他们三五成群,时有交谈着破阵的奇遇。
凌云阁本就在精不在多,全门上下没多少弟子,事情一出全然跟大风过境一样,只是谈论的内容大相径庭。
“听说我们少主带回来一个自称少夫人的剑修啊,还没死,你说是不是铁树开花了。”
“你就不能把心思放在小师弟炸开道门符修阵法的事情上吗?他才十二岁,你再不跟上不出时日就要当垫底了。”
顾长云有意咳了两声,没别的动作弟子们便四散开来。他也是这样,看着清雅严肃,实则连个口头惩罚都没有,全靠那点少的可怜的少主威严死撑,所以只要干活不出错,顾长云便当听不见。
晴云笑得乐不可支,穿过几个楼阁之后,顾长云停了脚步
:“阁主,人我带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