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没说归没说，但脑子里仍回荡着那套说辞。

抛弃信念的活，或者——抱有尊严的死。

这种问题对他而言根本不用选。

正式成为医修那一年，他就给自己立过条约：不看来人，不看修为，若是钱财到位，那就只看缘分。

也正是那一年，他被琅韵长剑刺心，再也无法用剑。

他还记得琅韵漠然的眼神，毫无波澜，若不是晴云正被戒尺般的长剑正卡在胸口，晴云甚至会觉得他的面相有些慈悲。

当时昆仑山的秋叶正黄，他手上拿着在姻缘树下求得的情签，还没来得及挂，鲜血先一步浸染了那条红绸。他的弟子服也污了大半，为了保护那片薄纸，晴云始终只用一只手。

他轻轻按上剑柄，慢慢自己抽了出来。

琅韵再有脾气，此时也骂不出半个字，徒劳的维持原本的冷态。

晴云的手卡着剑锋，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但他不敢碰琅韵，这人极爱穿一身白色，水蓝色的坠子随他动作来回轻晃，晴云舍不得他的师尊有一点脏。

月色朦胧中，晴云缓声道：“好师尊，我想为你点朱砂。”

万剑宗的昆山莲池极偏，现在更是不可能有什么人来。琅韵对这个称呼只是微微愣神。他刚被琅韵单方面逐出师门，再这么叫，便多少有些逾矩。

琅韵冷冷道：“我就是这么教你的，你快给我滚！！！”

最后他抽出了剑锋，扯带出的血色随风一荡终归污了白袍，成为他衣上的血红一点。白衣剑仙，昆山玉莲，最终还是一点一点掺上了血色，还用的是他唯一徒弟的血。

他拿他的白衣拭着剑，好似报复，随即又想到什么，觉得烫手似的又把剑放在一旁。

琅韵仰头看着满树的银杏，声音却是哑的：“我生来便是神仙，哪里懂你们凡人的诸多爱恨。”

尚且是少年的晴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犹豫了一会，最终背过身去离开了。

那步子走的不稳，深一脚，浅一脚，逐渐隐没在夜色的尽头。

最终在没有人的地方，用手蒙上了脸。低沉道：“可我真的心悦你，想和你并肩啊。”

于是晴云在年少时选了前者。

蚀心的痛处逐渐开始蔓延，好似梦境有了实感，天雷加诸剑诀让他微微颤抖，黑暗中有一双洁净的手轻轻拍上他的脊背，那手太过温柔，又太过坚定。晴云试着去探寻，却始终看不清来人的脸。

男人沉声道：“不痛了，不痛了。”

晴云不再说话，随着交握的双手，他逐渐拥到了一个人，虽看不清脸，他却没来由的信任。只是太过模糊，只能凭感觉觉得温暖，好似真的不痛了，而后浑身竟然有些燥热，口齿发干，往下看，已然是一个赤/裸的躯/体，而自己的手正搭在他的腰上，安慰话此时变成了几声哼吟。

晴云吓得瞬间清醒，睁开眼，才发现他已然在沉思中不知不觉睡着了，他暗自扶额，最近好像有点睡的太多了。

而且睡着就睡着了，这梦都什么跟什么东西！

对于凡人而言，上辈子他活的很长了，而这辈子也不过十八岁，加起来早就到了人间更年期。不要看他情缘如何多，鱼水之欢这种东西最多只是在书上看过而已。

刺激下他已经睡不着了，这时才发现他不在药堂，也不在自己的那间客房。而是一间极其简单的房间。

楼阁窗户半掩，长夜未明，还在夜里。

四下无声，有些沉寂。

晴云翻了个身，算算离宗已有半月余，北界一行夜华也没什么消息，还平白遇了魔气。

好像全无收获，坐以待毙时间总有些空虚。

他眼神飘忽，随即看见一把立在墙角的木剑，也许放的太过隐蔽，至今无人发觉。

晴云眼瞳一动，这是他放的，那这是夜九婴的那间客房。

他住哪儿，他人呢。

自从病好时见过夜九婴一面之后，便没遇到了，沉默了一会儿。

“也许是先回宗门了？”黑暗中有人自言自语：“想起来他说要找人。”

“亏我给他治病，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这么走了。”

不得不说晴云自说自话的本事跟有一套，连蒙带猜胡乱还原剧情，像极了哄骗自己，又像在安慰自己，还多出几分诽谤嫌疑。

“也许有急事吧。”

而后很快的他连理由一并编排好了，并且完成了原谅。

这无端遗失的感觉太像……是自己被丢下。

李沧浪和顾长云不在，他能说的上话的人便剩下了一道来的夜九婴，只是夜九婴待他不热络，甚至不如刚认识几天的夏白绮，想到此处，他又蔫了。

细数起来他前世的朋友其实少的很，一只手掰过去还空下一个小指。晴云觉得自己就是那根小指，不但边缘，还很小，现在像极了他。

晴云面色也逐渐复杂起来，他发现除了对夜九婴有女儿之外其余几乎一无所知，自己可都交代出去了。

转眼到了黎明，晴云懒得纠结，先一步去了药堂，夏白绮还未到，晴云便先帮忙。上午的弟子灵星，大多都是换药取药的人。晴云随手抓了药便背过身理药箱，今日他神色暗淡，同他嬉笑的弟子也少了。

热情一些的问他怎么了，晴云觉得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回答实话，想念我的病号？作为半份医修，这好像有些太不礼貌。

不回答实话，一个谎要十个谎圆，而且容易自洽，太麻烦了。

但晴云很会折中，于是他说：他想念师弟和少主了。

凌云阁的弟子们：“哦——”

“啊师哥，他们也才走了十天吧，你竟这样着急，很像……很像夏师姐啊”那弟子见只有晴云一人，压下了声音。

“夏师姐也时常想念少主呢，只不过少主对我们凌云阁的所有人都一样，就对少夫人温柔些。”

“晴师哥，对修士而言出任务是常有的事，怎这般经不起离别？以后可怎么办。”

晴云留着怨气，听到这番话，瞬间噗笑出声。他勾了勾手指，那些弟子知趣凑了过来。

：“说我经不起离别可以，但你们真以为我师弟是你们少夫人？”

那几个弟子互相看看，眼底全然是“演的吧”“这还不真”。

“我师弟是个直的。”晴云摇了摇手指：“我才是那个喊顾长云爱夫的人。”

如说说前句可以接受，那下面这句已经有些劲爆了。刚才吃瓜的弟子们满脸都是问号，混着大大的不信和长长的质疑声，但还没等他们多多调侃，一道声线便传入众人耳中。

“说什么呢，一大早就这么热闹。”夏白绮翩然而至，薄面纱轻轻曳动，清澈眼瞳扫过众人，最终停在晴云脸上，纤长睫毛一颤，好似蝴蝶振翅。

晴云还是低估了顾长云的魅力，早知夏白绮心生仰慕他便不讲了，可惜话既出口。一时他觉得无地自容，心虚别过视线落向窗外。

夏白绮却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众弟子一副了然的表情纷纷离去。我肚子不舒服，就先走了，我要去双修，耽误不得，我去整理见闻…卷宗，师姐再见云云，偌大的药堂只剩下晴云和夏白绮两个人，晴云背靠着抓药的长木柜，手边还放着散出的草叶。

“第一面就觉得我似乎哪里见过你。”夏白绮柔声道：“但我总想不起来，如今你坐这儿好像有了一些印象。”

晴云随口道：“师姐莫要继续，我祖上农民，可清白了。”

夏白绮此人，看似是个姑娘，实则有些鬼灵精明，心巧的很。若是此刻不认定她的说的话，便不知会载到她那个坑里，若是认定，便也会有相应的坑，满满套路。过去的几天晴云被硬套了几副药方。

“这次是真的。”夏白绮笑道。

“师姐故意加错药的时候也这么说。”晴云揭露的毫不手软。

夏白绮轻笑一声，亦然不觉尴尬，她轻声“哎呀～”了一句，便转了话题。又接：“你刚刚说的可是真的？”

夏白绮看过晴云许多次，却那次都不似现在这般认真，口中喃喃道：“他和你实在不搭啊，不像是会彼此生爱的人。”

晴云一边感叹女人直觉就是厉害，一语中的，夏白绮又尤其聪明，他不得不琢磨个好搪塞的词句。

心里承认，口头否决还是必要的，他说的很委婉：“爱这种东西玄乎其玄了，感觉来了就来了，师姐。”

爱实在是个很包容的词汇，纯粹的爱情才是对它侠义的解读，朋友爱也是爱，亲友爱也是爱。在晴云的多情道修至巅峰时，他的喜怒悲欢也因此而起，受其牵动，前世有多深刻，现在就有多淡泊。

“可有一件事，你兴许不知道，夏小姐和顾长云有婚约在身，三书六礼，三媒六聘，只等长成，择日婚配。……算了，也许少主本人都不知道呢。”

这话好比当头一棒，晴云葛然瞪大了眼，他都惊呆了。这——他还真不知道！但情理上又说的很通，凌云阁这种地方也不太会允许自己的少主孑然一身。

因为太过震撼，他都没过多在意夏白绮口中说出的“夏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