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鞭白断生,黑断死,你还是松手罢,不疼吗?”
这一道声音没了戾气,又回到了最初平缓,冷沉,最后甚至有些许怜悯。
“佛曰:佛法不送人入地狱,是你业力深重自行其道,不知道那阴兵怎么想,竟让施主回来了。”
晴云道:“怎么。”
松松似是叹了一声:“我看你的灵魂通身的污秽,因果束缚你的手脚,辛苦挣扎不得自由,梦境杂乱你并不安宁吧。”
晴云皱眉道:“二十岁不到,我能有什么不安宁。”
“二十?”也许是诉说无果,反倒轻轻笑了:“拘于年岁,你着相了。”
“……”
“你虽有喜乐,但并不长久,没有彻底,无常变化故而人生常苦。”
晴云喊住他:“……你究竟,你究竟能看见多少!”
随着他梵音回荡,绸鞭血印浮现,平稳水面逐渐荡出阔海的气势,白浪逐波推荡木筏,而筏上的人绸鞭脱手,双手合十,深鞠一躬,端的是八方不动。
“假若以三十年为世,便以时间推导,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在到将来,三世因果。我观世间万物,从无至有,从好到坏。”
绸辫上的红字不散,稀稀落落围在晴云身边,登时蒙眼的布条自尾端卷烧。那男人轻轻起身,无数电光自他手中倾斜而出,他轻轻闭眼呈出抓握姿态:
“因从因缘中来,也依因缘而变。断前尘,断往事,我送你来,不是让你闭目塞耳的。”
“苦苦相逼,你!”
那男人手掌握而又松,温润的光耀于四野,蒙眼的布便随之松动,几丝光亮竟真的透了出来:“只论私交缘浅,我姑且就喊你一声公子,若你还固执己见,何不自己睁眼看一看。”
击打的声音变成了呼啸,轰然倒下整耳欲聋。
看一看,看什么,能有什么可看。
晴云感到自己脚下的水域轰然溃散,有什么缠上了他的脚踝,烈风卷下布条的一角,他不由得瞪大了眼。
满天之中普世的佛光耀于四野,而四周哪里是什么海域,一道道晶莹光流拥挤凝结,穿过他的身体,匍匐爬行在佛光之下。而往下看,是蓝至发黑的深渊,至暗之中,已经有不少手臂扒住了晴云的脚踝。
其中已经有一个已经攀附上了晴云都腰封,它已经退化的仅有一句白骨,连样貌都辨不出来,硬生生踏着其他骨骸往外爬。
晴云被吓了一跳,巨大的拉力让他瞬间下沉,慈悲的佛这落座木筏正中,轻声咏唱。
“此乃念妄的瀑流……”
如此情形下,晴云只得在水下挣动,眼前看不清来路,脚下亦看不清水底,只看见哪点黑点越来越远,而蒙眼的布条已经不知飘向哪里。
他张口便有一种缺氧的窒息,连泡泡都没冒一个,而耳边再也不再是海浪的声音,平静的声音自悠远彼岸传来。
“晴云?禅定。”
他大约是压抑太久了,此刻有人喊他,心底哪点执念又涌现出来,竭力在黑暗中睁开双眼,高仰脖颈,手臂竭力伸直,去追寻哪点光亮,而光亮之中有人伸手又放下,晴云清楚的看见那人的尾指赫然飘出一根已经断开红线。
“我送你,永恒的真理。”
其实晴云在最后还是能听到声音的,只不过他已无力回答,他对和尚有厌恶,自然也不会信什么佛法,这大师或许只能看见因果,并不能看见做了什么具体的事。不过没有疼痛,没有知觉,他不免觉得这样的死亡近乎等同沉睡。
临了见了佛门,他的耳边当真又起了诵经声,越来越遥远。
沉闷的木鱼配着枯燥的唱词。
一树菩提下有和尚正端坐其中。
而一旁有人却一手按在了光头上,拍了两下还要来回抚摸。
“顾楠穹,这瓜保熟了。”
和尚不理他,继续念自己经。
“你这个和尚是怎么回事呢,天天呆在梦里,打又打不走,赶又赶不出,难得你不觉得很扰人清梦吗?”
名叫顾楠穹的和尚顿了顿:“因缘是关系的存在,你我因果尚未断清。”
那人笑道:“你答非所问。”
“并非我没有答,而是你已经心有定向。”顾楠穹似乎触到了心念,神情渐渐沉了下来:“我早已受了重伤,这只是一缕心念,先前欠你一个情。”
“左右我不记得,你能自己放下不就好了吗?”
顾楠穹道:“倘若贫僧记得一清二楚,无力挽回呢。”
“恩……可我又不在乎这个。”那人摆摆手,又坐到树下。晴云远看不真切,便想凑近些,可总有些沉甸甸的迈不开步,下坠的感觉并没有消失,有东西在捂他的耳朵,嘴巴,甚至乎那些东西还要蒙上他的眼睛。
“单方的纠缠是没有善果,修行如此,其他亦如此,用你们佛家的话讲是妄执,你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人心慈爱而向善,渡你亦是渡己。”
“哦?”这句话明显有了嘲弄的味道。“我已经偷练禁药,杀人如麻,早就没有你说的慈悲之心,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素来是不信的。”
“……。”
“你这种伪善的和尚也该死。”那人越说越激动,声线陡然拔高,平静的水波也音声而动。“这世间,我已经……没有留恋了——”
“苦为乐之债,乐为苦之根,你心不静。”顾楠穹笑了笑,继续说道:“你知道何为善恶因果吗?人之善人人也,行之可谓人人,天地之善自然也行之可谓天人,人人之善恶非天地之善恶,是以天地不仁。”
“你拘泥于世俗的善恶,仅仅行善是俗人口中的仁义之人。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你早就明白。”
他缓了缓,继续道。
“你做的这些,于众人之口的确实不公平,可屠刀已经拿的久了,便是长在了肉里,真的想放下便是抽筋拔骨,也没有那么轻巧,有没有妄念,你不妨往前走去看一看。”
又是看一看,到底看什么,晴云像是陷入了泥潭,阵阵木鱼才能让他提起神智,喉咙像是呛了水隐隐有些窒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直至两人都没有说话,而其中一个慢悠悠的往晴云方向走了过来,这才看清是一个青丝翠袍的男人,有一双澄澈的眼。
二人隔着遥远,只得遥遥相望。
是前世吗?
晴云想,这无疑就是他自己没错,他的梦也总是如此混沌。
他忽然明白了为何仅仅对一个和尚没有恶感,倒不是原谅佛修,而是只有这个和尚发自内心的宽慰他。
哪怕是梦里念他最烦的经,哪怕两人根本没有见过。
前世他厌恶佛修,是因为他们栽赃嫁祸,逼他承认从没做过的事,挑拨离间,闲言碎语,高门的长老问也不问就把他抽的半死,连琅韵最后也不信他。
现在这位松松大师也是一直置他于死地,近乎历史的重演一时到让他有些百感交集。
晴云都身形逐渐被白骨埋没,不多时,他也会全然散去,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等待下一个失足的魂魄,撕咬殆尽。
而远处那个自己还在大喊,有些聒噪,或许也是一种自救,可是他自己已经无心去听了,他忽然有些颓唐,如果算天降横祸,哪里能阻止的了吗?说不定没有他,还会有人过得更好。
也许是太过不稳,有细细碎碎的风把话传了过来。
“如果你死的这么轻易,爱你的人……他也太可怜了。”
最后一声沉重的叹息。
爱我的人?
很难说啊。
他已经……有女儿了啊……
此时悲悯的佛者正长出了一口气,佛光普渡,近处的魂灵晶莹圆合,飘飘忽忽伴他而行,而远处则是森森白骨,直坠深渊。
再看手上已经干干净净再无红绳的踪影,他重新撑起竹筏,漂浪在长河之上。
下一刻,自水底莹出一道炫目火光,一束火光直冲天际,生生蒸腾出一层气浪。魂灵嘶吼带起河流鼓动,层层水花自中心荡涤开来。
晴云自河底冲出,一把红剑鲜红浴血。可他却收剑在后,只以掌法凝指直吉佛者额心。
“松松大师啊,你是……攻心的法门。”
佛者闻言抬头,在火光中咪起了眼,薄唇微抿,似乎有些惊愣。
“从进佛寺开始,我就该知道的,你并不是看见了我具体的因果,而是能衡量我背负的业力。”
“一般人根本无法衡量,唯有——司掌魂魄的神官。你那些奇怪的规矩,只是为了衡量的精准。”
红云满卷,一处烧焦的布料落在竹筏边界。晴云一双眼睛瞪得浑圆,眼底却盖不住怒气。
那是满天的残阳火色。
多情道也是实实在在修心的道统。既然修心,那么提剑反而不适。火色流光流于指尖,而后晴云剑气偏挪,偏开面门直击竹筏。
“但你错算了,既是算计,那我不是任人摆布的那类人,单论修为确实远低于你,可论魂灵,我有的是技巧和手段。”
真气里的冲击,灵流的蚕食,竹筏瞬间被冲成飘零的竹棍,佛着跃至其中一根,长鞭重新握在手中。
飘零火光中,他目光灼灼:“你猜对了一半。”
一半……?一半!
他猛然想起安阳寒瑞笑闹般的说出他的前世,如果自己的身份是司九婴,那么本人来了,他的身份又能是谁。
他们……目标从来没变过!
晴云突然理解了那条抹额,他早知道不是助力,原来还有蒙蔽,本就不合理的身份互换,现在更是殒命的祸端。
原来……是算盘一开始就没有打在他身上,只是他平白插了一道,所以才会施以援手。
而这一切还是建立在必然为了他下来基础上。
可一旦来了,必然无路可退。
“贫僧所看的确实不是你,业力的天秤只会偏向重的一边,很不幸,是你。”
究竟是怎样的深仇要把人逼到魂飞魄散。
他们之中,一个是竹马,一个是故交。又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仇怨。
几许沉默,晴云的脸骤然沉了下来:“所以即便弄错也不放过——最后还是要他来,对吗?”
“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