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乱碰那东西!”晴云登时急眼,他不可自控的吼了出来,难有发怒的迹象:“明星是我养大的师妹,想念久了写个信,谁能了无牵挂!”
司九婴略略怔愣,沉默片刻,他大约是猜到此叶片的来处,反手握进了手心,长长出了一口气,才道:“牵挂有什么用,朕奉劝你,既同我一道就少同他人纠缠不清。”
他说的生硬,似乎为了让晴云听话,还改了自称,以提醒他现在的身份。
晴云视线还在那片叶上,多少听了些进去,连声音都平缓了些。
“很难啊,有点想她。”他轻声道:“也不知道有没有人照顾。”
司九婴:“那你滚回去,少在这儿抽风。”
“陛下已经宣我为爱妻,微臣有侍君之责,哪里敢往外跑,就是不知道何日召幸。”
“哦——”司九婴神色渐缓,摸着下巴道:“你倒是有心,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如今日都说出来。”
“似乎……不近女色,要不要微臣开副方子调理……”
晴云若有所思,提笔欲写,只不过落笔时笔尖一顿,又去看司九婴的面色。
垂眼描摹,一张药方便变成了一方小像。
晴云不知道司九婴想做什么,不过哄人高兴他还算有一些花招。
多日以來只要他不僭越,生活几乎算是愜意,而他们又切实算什么关系呢。有座府邸,也仅此而已。
他被严束了自由,日子一长就品出些圈养金丝雀的味道。恭敬,乖顺就能活的舒坦,这句名理晴云深有所感。
所以他想了想,又道:“西域有名药,不如微臣去求取一番。”
“你倒是适应的很快。”
“既來之則安之,也是微臣的求生之道。”他边画边说。却越画越烦。
“既然如此,那爱卿就替我去征伐吧。”司九婴说的云淡风轻,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施施然坐到晴云身边,端着左看右看,直接握住了笔端去描:“攻不下就烧了,给爱卿尽忠的机会。”
“……。”
“朕记得你去过西域,还被老谷主款待过,以你试药没死在溪谷的这份情多半足够劝降。为谁求药来着?”司九婴赫然提高了声调:“——说到你不爱听的正事,要么框骗,要么沉默。晴云,如果你不能为我所用,等同想造反呐!”
晴云身形一顿,失手松了笔,退到一旁正色道:“……绝无此意。”
司九婴便笑了,又道:“有那么为难?连宗门的少有认你这个师兄,你是不是忘了琅韵当众把你抽断骨头。”
“陛下耳聪目明。”晴云低下了头。
“你别跟我这么说话!”司九婴登时变脸,一扫桌面满天皆是纸卷,洋洋洒洒落了晴云一身,连盛墨的砚台也一道推翻,那件绿衣被染了个透。
“琅韵能淡看生死,北明星或许来日也会走上这样的路,无情剑道大多如此,你就算想殊途同归也难成,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了。”司九婴说话语调缓慢:“笼中雀也是要会唱曲儿的。”
“我真唱曲你便不去了吗?”
“若你执剑对着我,或许朕会更高兴。”司九婴斜眼看他,悠悠伸出手,晴云识趣去接,他甫一伸手,便自腕口滑出一条锁链,而掌心乘着一把已经被揉碾稀碎的叶片粉末。
“亲征?”
晴云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微臣领命。”
他转身,便把那灰洒在最近的一处花盆里,那的一处昙花,有些萎靡,却仍然在竭力结苞。晴云恍然间想起,他们似乎之前在山巅聊过,他所记司九婴所说:“花的周期如此,不需要爱护也不需要欣赏,这才像活着。”
淡雅自然。
时隔多年,他用着同样的神情,一样的语调,却不再是交谈而是下令。
“去吧。”司九婴收回视线,没再说话。
晴云躬身去捡那张小像。
中间的笔法细长尖利,和原本浑圆的笔迹并不搭调,即便是强行挤进来,也成为了视觉的中心。
他把画抚平,放好,再也说不出别的话。却在转身时听到司九婴温声说:“我相信你。”
“……我?”
司九婴便不再说话。
晴云顿了顿,还是走出了门。他现在已经记不起是什么想法了,只记得满园的灯火明灭只指引出了一条路,他只是顺着光走。
他早知司九婴提起他的过往,自己便没有了推却的余地。可他以为最多的是意在敲打,也是提醒。可他没想到,最后竟是一句信任……
信赖啊……忠心啊……
他真的意在征伐吗?
房间的烛火未灭,灯光明灭只能看见司九婴来回踱步,随后一束别样的火色冲天而起,随后重归宁静。
有淡淡的火烤松墨的香气,应是把来往的书信尽烧了。
晴云跳开视线,眯起眼睛,他迷茫的,就接着,去看在灯火之外的天光。
更深夜重,月雾朦胧确实是不真切的。
他听到司九婴远远传来一句话,他说:“小姚,你跟着他,带上那条鱼。”
“不去。”少女的拒绝十分坚决:“我若一走公子身边就没有人了。”
晴云无心旁听,他加快了脚步,什么跟着什么鱼他也不在乎,自然也就没听到那句少女无奈中轻声叹着‘父亲’。
渐渐的夜色愈发浓重,月色吞没,连晨星也也隐去,他越走越远。
谁转身了吗?谁又走远了吗?
晴云不知道,只觉得眼前已经尽是虚无了。而无尽的黑夜之中,还有阵阵风声伴着他。
如泣如诉,倒也不算孤独。
甚至有种奇异的宿命感,但没有心的人是会疲倦的。
直至后来,晴云在丢掉雅卷的时候,才看见自己曾经的影子。那是在他将死之前,司九婴脸上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惬意,也就在开战前不久。
他就问司九婴,极轻极轻的开口:“一定要战吗?”
还没等回话,便又自顾自的说到:“你现在倒是很像多年前我们山巅煮酒了,继续保持,早日退位可歌可泣。”
司九婴没有恼火,反而长长吁出一口气,答:“功成才能身退。”
“……很难啊。”晴云低下了头:“你承诺我征伐攻满就让我告老还乡,如今我是一介村夫,我很难评判。”
或许是已经习惯了,又或者二人说话最开始就是如此。
司九婴全然不在意,“好,你不评判,那就算不是君臣不算朋友,我们之间对外还能算作情缘,你就没有别的话说?”
“爱夫吗?”或许我也没那个运气。
晴云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自从开始替司九婴四处征讨之后,关系好似说近也近,说远也远。不知是谁有意,总有风声说魔君的偏袒只是因为司九婴心系故人,晴云听进耳朵,从未明说。
他也不在乎什么故人,既然没挑破,晴云便也把这出咽了下去。结亲,送礼,戏演的绘声绘色。
偶尔感叹他这故人应当不错,能让人偏爱都这么大费周章。
既然是劫难,那终有一日会过去。
晴云远远看着那枚求亲的纳戒,又看向自己已然粗糙的双手,兀自攥紧,落差感便油然而生。多年来头一次有了想丢出去的冲动,而这个冲动也欲念的驱使下也愈发浓烈。
但他不能,于是晴云换了个说法。
“九婴,我想家。”
“家?”
“万剑宗的药坊。”晴云思索着,尽可能转移了注意力。“有一大片野槐,六月一到花香醉人。”
“你要干什么。”
彼时司九婴只觉得他莫名,便没放在心上。
“什么都不做,只是想家而已,我想再看一看它之前的样子,就这样。”
“我陪你去吗?”
“不用了,你忙你的事,我会早归。”
司九婴没有再接话,偏头倒向书案的另一方。晴云找来薄衣要给他披,等盖好以后才心生恍惚,想起来他现在这样的人根本就不畏寒暑,又哪里用得到衣衫。
可间司九婴拽了他的袖口,口音已经十分模糊。
“你信一眼万年,是吗?”
“我想是一眼顷刻。”虽然是因为代度而产生的有名无实的情分。司九婴默许晴云若有似无的亲近,却又切实不会互相碰触。
直到晴云主动握住衣角上的手。
小姚不跟在身边,他便显得孤单。
或许故人是真的,又或者心存留念。
“我听你喉咙不大舒服,回来给你带蜜茶。”他温声哄道:“再不同意就摸你了。”
“……”司九婴本来只是眯着眼睛,闻言直接松手端正了坐姿,不再阻拦。
晴云大多时候都相当固执。
曾经他也觉得谎言可以张口就来,真假只要细想就能不攻自破,后来发现大多谎言都不过是真假参半,虚虚实实。
这样说话的人动向也虚实,不如一开始就放纵还能听实话。只是他不知道晴云会一去不回。
而晴云在归途中依然的彷徨的,他闭上眼睛,再仰头只有蒙蒙烟雨。路上偶遇一人重夜点灯,好心的老伯赠了他一盏。
晴云看着手里的灯,呆呆愣愣的。
而灯的光泽正映照他剑口寒光。他捧着娟灯,思索到一开始习剑好像并非是现在这样的。
“年轻人怎么淋雨呀,快进来避一避吧!”
船头江水静悠悠,湖光山色间,晴云似乎有什么东西复燃了。
许久之后,他有些疲倦的解下了长剑,再把繁复的配饰一并去掉,连针都沉入江底,却看见了他当年的影子。白衣墨发,纤尘不染,那时候他的眼里有光的。
最后晴云只抱着一捧灯火回到了昆仑山下。
不过他没有可以换的衣服,长发散开,稚气褪尽,沉默的时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早已不再是当年拜入门下的少年郎。
“…我想,见见师……玉莲剑仙吧。”
“北明星在吗,他们认识我。”说句话的时候,晴云正在山间行走,偶尔遇到新来看门的弟子,还要解释一番,都不相熟但肯爬山,便也就不拦着。
“这位道友,要不你等等,我报一声带你上去。”小师弟还挺热络。
“不必了,我可以慢慢走上去。”晴云喃喃道:“以前虽然当弟子,可从来没好好走过呢,没想到这样美。”
日出破晓,橙变赤红,随后在山巅映出成片的霞色,手里的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对于琅韵,晴云总也说不上来,他并不理解,把对方的归于自己信仰之后感情便杂的笼统,即便如今算是彼此对立,僵局之下也从未起恨。
他大约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不会恨,是不是无所谓恨,还是根本不应该恨。
因为恨比爱长久?恨比爱铭心?
经历的太多,反倒那一点点心思也磨平了。
如今他也不打算回去,忽然对司九婴倒是生出一些挂念来。走时他的嗓子还在痛,那是割喉的旧痕,又或者还不知道他的故人是何样子,有些可惜。
眼角却被初日熏出微红。他难得的也觉得口干,现在他真的为司九婴多想了一点。
最后只说出一句。
“晴云朽木,承蒙师尊教诲,在此辞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