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九婴的眼神终于有了些神,但依旧冰冷,定定地看着晴云的脸。似是无情地瞧着晴云近乎恳求牵着他的手。内容虽然换汤不换药,神色却像是旧识相别甚久又重逢。
那样的坚持,那样的卖力,固执过头便是执拗,面上又那么怜惜。
他好像在挽回什么。
说道最后,也还是要带他走。声音是温柔的,却异常坚定。
“一定会有你的大道之门的。”
晴云仰着头,他的眼神太耀眼,若非魂魄,可能还会因为激动有些绯红。但他或许没有意识到,这种话何其狂妄。
“我们,一起,有你的地方。”
司九婴在温言细语中,只觉得胃里天翻地覆。
须臾一瞬,他险些就吐了出来。
少年坚定的,缓慢的,踮起脚尖把男人抱进怀中,相触即离。
不远处忽然传来阵阵尖利的叫骂声,伴着哭嚎响彻天际。晴云闻声回望,远处的黑气成团,无数张人脸在里面扭曲挣扎,却依稀幻出了一个人型。
巧儿则站在远处,怀里紧拥那盏明灯。
“反了你了丫头片子!”
“生了你就是个赔钱货。”
“过来!”
夜月苍苍百鬼嘶鸣,自地深中有岩火喷涌如海如浪似要他们吞杀抹净。
晴云却觉得十分平静,一种难言的满足充斥于心,他还握着司九的手。
虽然此世并非爱人,不算朋友,但已相识,共患难,如若一齐命陨于此,改变不了欣然接受,也是一种顺势而为。
司九婴忽然叱他:“什么思维,居然愿意来这里白给!”
他面色难看,却一把反拉住晴云的手,直冲抱着灯笼的巧儿跑去,与别时的生疏都不同,他们掌心相贴,司九婴喃喃道:“什么东西最真珍贵?”
晴云愣了一下:“什么?”
司九婴摇摇头:“……我讨厌你。”
晴云侧着脸,为了方便,他给司九婴梳的是最简单的三股,这个角度刚好能看见尾端摇曳,轻轻扫在手背。他忽然笑了,眼底染着眷恋。
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偏偏他在司九婴面前能过的最为真实。
晴云笑道:“也讨厌你!”
热浪逐渐翻腾上了山岳,晴云想起那团诡异的气团,这才问道:“那是什么,这里有是哪里。”
“地狱深处,记忆尽头。”
“恩?”晴云有些迟疑。
司九婴欲言又止,面色也随之冷下。本想去提长灯,长灯如环,缠上他的四肢,巧儿退开半步。
于此同时漫天的黑气也有了人形,却并固定,有时富态丰腴的妇人,有时是垂垂老矣的老者,他们时笑时哭,急促跑向司九婴。
他已经动弹不得。
看似保护,实则禁锢。
晴云提剑去断,却发现金环滚烫,烧灼雅卷,也炙烤魂灵。
他急了眼,眼看那团魔气就要撞上司九婴,司九婴却将他一把推开。
这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直接把晴云推到了地上,滔天的红浪呼啸,劈头盖脸般的气势吞没了那小小的山坡。
仿佛千斤压在身上,耳边却传来了很轻的声音:“晴云。”
“或许安阳寒瑞是对的。”冷漠从容,似乎在说一件常事。“我杀了很多人,或许无辜,或许良善。”
晴云想说什么,猛然感觉身上重了下去,有手蒙上了他的眼,气力之大,他隐隐感觉要眼睛都被扣出去,偏偏那股力量还将他往后拖。
他现在没有痛觉,却也萌生出极大的不适,那力道强硬蛮横,而一同气场也极霸道,逼到他竟有些本能的腿软。
他的脑中立刻震出几声危险的嗡鸣,雅卷却在刚刚脱了手。
那双手却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
晴云在这间隙赶忙站过身来,却被面前的一幕惊到了。
红浪之后是一片断壁残垣,纯寂的黑暗中透着虚无。
转身回望,黑暗中散着淡色光晕,层层叠叠横在晴云面前。原来停下并非本愿,是被限制了。
腕上有点点碎光浮动。只是晴云未及多瞧,各出禁制便逐渐出现细微裂痕。
浓郁的魔气扑面而来,一并还有一双纤长素白的手。
晴云第一时间虚退半步,却还是被过于蛮横的力道冲远些许,他遥遥看了远处的红剑一眼,已经构想出了最快拿剑的路线。
却在那人的面容中动作一滞。
光点不够照亮全部,但脸却是足够了。
一张年轻的,尚且稚嫩的少年的脸。
是夜玄!
他现在的眉眼多了柔和,再搭上慵懒,十分从容。
也正是这一滞,夜玄轻而易举封了他的退路。
夜玄本不及晴云高,可如今二人隔着些距离,夜玄一仰头,无形气力愣生让他高了一截。
夜玄道:“睁眼瞎,不如挖了。”
“你……你……”晴云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就瞪着夜玄,心情登时变得五味杂陈。
那层光点,就是司九婴方才所化,可现在却在夜玄手上。
他虽多半猜到司九婴不过是顶着夜玄的身份做事,躯壳差异也是正常,可如今夜玄以魂魄之身站在他面前,他猛然有些慌乱。
毕竟……他从没想到夜玄真有魂魄这一环。
那他究竟在与谁相处,现在又是谁在同他相伴……
越想越混乱,越想越迷茫,晴云却本能起了警觉,慢慢凝出一层气浪。
“你怎么见了我就无话可说?”夜玄像是久睡,略略欠身,举手投足却依然是熟悉的气息。
至此晴云依然紧绷着心神,直到夜玄再开口。
“哦——原来你喜欢那个被驯化的,仁慈手软的,是吗?”他声音低了许多:“也是,同样是困在囚笼的动物,我也喜欢立耳恭顺的兔子。”
边说,边低低的笑出声来,连同手上的光环越来越淡。
到现在,晴云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他疯病犯了!
可与其说犯病,这个给他的感觉也不并是全然假。
他前世同司九婴交过手,夜玄举手投足间尽是他熟悉的招数。
但不知是不是司九婴的自我束缚,他走的相当缓慢,没有武器,不过并不妨碍他凝拳成风,招招直逼晴云胸口。
“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晴云喃喃自语,却在本能下提前退开。
夜玄却并不着急,魔气逐渐充盈,他并未太多在意:“自然是……我本来就是这样,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
现下的发展,这已经超出的预料太多,而夜玄已经本能的逼迫,偶尔晴云以掌相接,转眼之间,已被击至数尺开外。
“我自然会活着,活下去……安阳寒瑞的恨一刻不忘,我可是要把他碎尸万段。你知道么?我的阵法其实是他教的,所以我从不用阵法。”
拳劲的后座太大,晴云一时虎口发麻。
晴云:“你太凶了……”
夜玄手上一顿,像是听到什么笑话。
眼神一冷:“凶吗?软弱才是活不下来的。你觉得被强硬的,已经塞了他人的魂魄,我不纯粹。”
“他刻意装成成那样恭顺的模样,再刻意塞进来恶心我的,你看见刚刚那些人,他们最最开始确实如你看见的一样,后来全都变成了洗练我灵魂和身体的帮凶,当我是一件器具。”
而晴云只能远远盯着他:“原来是你要靠恨活着啊,夜…玄,那他呢。”
可若真发起疯来,果然是真假不分的,只需一个名字,便让他皱起眉头,他依然从容,又或者深信晴云确实不是他的对手,便又把手挽回袖里。
“在我最信任安阳寒瑞的时候,他喂了我丹药,用你所看见的那些人组成咒杀的阵法……再用凤凰的魂灯烧灼洗练,我虽没有了记忆,但不缺挣脱的本事,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时候,你口中的‘他’就出现了。”
“不过我同他都不喜欢那个名字……以示区别,我姑且留作纪念吧。”
他懒洋洋的抬起眼来,说的云淡风轻。
洗练这个词,大多确实是用来炼器,灵草丹药,玄铁晶体,皆研磨粉碎,再炙烤粘合,可谓重生。
但这法子若是活物就是极大的痛苦。
既要保证活着,还要有清醒的理智。
除了耐力,还要有功法相佐。
可眼下夜玄招式简练,纯靠修为碾压,或许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拿来炼药。
每个人所在意的点并不相同,夜玄所看的是生是存,他越说的轻巧,恰恰正是因为他栽在此道,正如他所说的,软弱才活不下来。
四周的残败也昭示着那些村民的命运,终于夜玄腿上的环也消弥了,四野也不再寂静,逐渐充斥出几声笑闹,祝福,其中还有虔诚祈祷。
其中有两个尤其明显。
“喂,今天怎么样,是不是快到公子说的验药日子了。你可把炉子看紧一点,这么多天还能折腾,这是个什么怪物啊。”
“应该是什么山野精怪吧,瞧你,有什么好怕的,公子断了他的手脚筋,又布了阵,充其量就是扑腾几下。等药做出来,我们给他造个庙多拜拜供起来就是了。”
“我总觉得……有点不靠谱,你说我们已经避世活了好几辈了,除了死后埋起来麻烦,其他也没什么事。偏偏要为这个离村子这么久……”
“行了行了,你想想万一我们摆平这点麻烦,不是就能回去住了吗?再也不用被两方驱逐,你女儿年纪正好,正该谋个好亲事。”
其中一个男子便不说话了,又传来一阵柴火的噼啪声。
原来另一半人在这里,那么那个所谓的公子无疑就是安阳寒瑞。
亲友离叛,确实痛彻心扉啊。
利用殆尽,就什么都没剩下。
夜玄缄默着忽然笑了,只是他肃惯了,便又几分渗人。
“他以前也和你说过一样的话,我的阵法也是他教的,令人作呕,所以从来不用。”他站直了身子,没了束缚,动作也轻快。
“你想见谁,想要谁…”他顿了顿,才说:“哪来到资格?”
晴云静默些许,赫然吼道:“别疯了你!”
那是……那是,你自己选…
“疯?你才疯了。”夜玄身影一顿,一袭红衣极速朝晴云掠去。
浑厚可怕的魔气如山峰骤临,伴着禁制再次碎裂的声音,夜玄直扼晴云喉咙。
“要听吗?他们怎么求我的,还是死前的挣扎?你似乎喜欢,不如当全你一番心愿?”
千钧一发之际,晴云强行同他拳掌相对,被强行弹开数尺,腹部隐痛,竟先一步半跪下去。
晴云吸了口气,现在的夜玄绝不是三言两句能劝回来的,而正是这样的疯癫,也令人闻之色变。
难道,前世是他吗?
晴云觉得阵阵头皮发麻,而夜玄却于掌中凝出一把剑,细长小巧,若不是剑身如气近乎如荻花一样,他又抬手,辫子也随风散开,极其柔顺。
夜玄道:“我没信过你,我们有始有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