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死了，自缢而亡。
绫厌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刘习像瞬间苍老十岁，脸上血色尽褪：“我想不明白。”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
第一次，他想不明白，老许为何要做这种事。
第二次，他想不明白，老许何为会选择自缢。
“他在房中留下一句话，”刘师傅顿了顿，哽咽道：“他说，命不由己。”
绫厌只觉自己被笼罩在一层迷雾之下，不论她如何挥手驱散，那些雾气都会迅速将她淹没，她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恐慌。
“能带我去他家看看吗？”绫厌道。
刘习在原地很久，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老许家在城南马新巷，瞧着比乌鹊巷破败许多。
巷子尽头，许多粗布麻衣之人围在一团，顺着风声，绫厌能听到他们断断续续的窃窃私语。
“怎么会出这种事儿，可怜啊。”
“说起来这老许也是个命苦人，前些年老娘身子不好，家中积蓄耗尽也没救回来，得罪了人，媳妇也没了。”
“本来靠他那手艺，日子也有盼头，但我听说，他得罪的是个大人物，这城中哪个掌柜敢用他哦。”
“唉你别说，现在他家人基本都死光了，就剩个十来岁的小娃，以后怕是要流落成乞儿了，造孽！”
“你觉得可怜你收养着呗。”
“谁敢啊，万一招来祸端，到时有苦都说不清！”
隔着人群远远朝院中望去，院子正中摆放着做工粗劣的棺材，前方跪着个人，隔着背影，绫厌只能依稀辨别出是个细瘦伶仃的小男孩。
应该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小娃，老许的孩子。
绫厌颇有些心神不定。
她总觉得，老许的死和之前铺子出事有关联。
刘习心中不忍，急忙将围观者驱开，那些人知道他是老许好友，也知趣悉数离去，只是在离去前，都好奇地瞧了瞧他身旁的绫厌。
等人散尽，刘习才放轻脚步，沉默走到棺材前，点上一炷香，手有些抖，尝试好几次，才将香烛正正插在棺前的黄泥香座上。
从头到尾，男孩就像个木雕般，没动一下。
刘习冲绫厌摇了摇头。
绫厌走近些，学着刘习给老许上完香，这才转过头打量这个孩子。
八月的天，燥意更胜，旁人都是穿短打布衣的时节，他身上却是一件陈旧的、不合时宜的粗麻衣裳，袖子和裤腿很长，挽上好几圈，才堪堪套在单薄身躯上。
男孩垂着眼，神情空漠，眼周无半分红意，就像从未流下一滴泪。
绫厌心中团着很多疑问，见他神情，刚绕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叹息一声，她蹲下身直视这个孩子。
“我是绫氏首饰铺的掌柜，绫厌，如果你以后需要帮助，或者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就来找我。”
男孩眉梢动了动，抬起眼，眼珠黑白分明，是一种沉静的底色，他没有答话。
绫厌顿了顿，又从怀中摸出二两银子放在他身旁：“这是你爹帮我们铺子做活儿的工钱，节哀。”
说完，便不再理会，朝刘习点点头，转身离开。
踏过门扉，她依稀听到刘习在低声询问，要不要和他回家去。
*
老许的事，很快被淹没在忙忙碌碌中。
这段时间，绫厌忙得起飞，甚至有时连绫玉放学后，都被拉来做童工，帮忙引导客人倒茶水。
无他，彩宝首饰爆火了。
自林家小姐第二次来绫氏首饰铺，瞧上摆放在柜台正中的红宝石、蓝宝石手链，眼也不眨，直接花百两现银买下。
后八月十五，贵女齐聚赏月宴，这两串手链得到众女追捧，纷纷询问林家小姐是从哪儿买的，一打听，原来是绫氏首饰铺。
之前因隐石轩的赌石业务，绫氏首饰铺已在众人心中留下印象，那时贵女小姐们虽常听家中奴仆谈起，却不以为意，瞧不上眼。
结果林家小姐那两串从未见过的彩宝手链，瞬间打破她们的矜持。
贵女们的热情，直接带动整个蔺城女子的审美风向，纷纷到处询问出处。
女子们疯狂了。
那些首饰铺同行也疯了。
珍宝阁，香室内，上好沉香烟雾袅袅。
太师椅上端坐的人垂着眼，将茶杯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明明是很寻常的声响，那下方跪着的管事却忍不住抖了抖身子。
“如何？”
“回......回老爷，还.......还没打听出来。”管事战战兢兢道：“她家出货太少，但买的人太多，我们派人去了十多次都还没排上订单。”
“哼。”
听到这声，管事连忙补救道：“不过老爷，她家这两日在招人，缺工艺师傅，您看要不？”
“你自去安排便是。”
“是是。”
听到上方的声音平缓了些，管事才松下口气，急急退下。
赔笑躬身关上房门，管事抹把汗，心中忍不住骂娘，这狗东西，当初还不是在他身后干活儿的人，不就被上面的人看中，装什么装。
他呸了一声，才急急离去。
*
一天营业结束，绫厌趴在最爱的木桌上，忍不住唉声叹气。
“徐婶，我想不通。”
“唉，姑娘也莫要心急。”
绫厌快急死了。
怎就没人来应聘呢？
是她给的工钱不够诱人，还是她家铺子生意不够红火。
招工艺师傅的牌子已挂大半月，除开第一天，有个以为是招学徒的人问过一次，自那之后，再没人来问过。
这不科学！
最初，绫厌本打算忽悠刘师傅来她家铺子当正式工，但刘师傅是个追寻自由之人，遂婉拒，绫厌表示理解。
后又托刘师傅问问同行是否有意愿，刘师傅说问问，结果几日过后，没一个同意，甚至连她家订单都给推去不少。
如今，来铺中想买首饰的人不少，金钱的魅力太大，绫厌不得不含泪拒绝。
她又想到前几日刘师傅给他带话后的神情，似乎想要说什么，绫厌好奇追问，刘师傅却不再多言，她也没放在心上。
难不成还有什么内情？
“姐姐。”在门口跳格子玩的绫玉突然转身跑回来，神秘兮兮扯了扯绫厌袖子。
绫厌好奇低头，就见小丫头压低声音道：“外面有个人，在那角落里坐了好久，好像在一直盯着我们铺子，我有点害怕。”
“别怕。”绫厌摸摸小脑袋，起身朝绫玉指的方向看去。
嗯？
是老许家的小孩？
他来这里干什么？
她快步走去，临到近前，才发现一段时间过去，那孩子更瘦弱了些，衣服也很脏，甚至身上隐隐散发出一阵异味，像个小叫花子。
绫厌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能蹲下身轻声问道：“吃饭了吗？”
男孩直直盯着她，在绫厌以为他不会开口时，才听到他吐出一个字：“没。”
“那先去我家吃个饭吧。”绫厌笑道。
男孩没有动。
“哎呀你就来吧，今晚徐婶做红烧排骨，可香啦~”之前还躲在身后暗中观察的绫玉突然跑上前来。
她伸出稚嫩小手，脸上不见半点嫌弃：“别怕，我牵着你一起去。”
男孩在原地依旧没有动作，只盯着那双小手，绫玉也不着急，就这么瞧着他，像在看一个新朋友。
半晌，男孩才伸出手，指尖刚触碰时，他忍不住瑟缩一下，但很快，就被绫玉紧紧握住，情不自禁带起身。
绫厌忍不住朝妹妹甩出一个“干得不错”的眼神。
绫玉扬扬头，小表情得意地快翘上天，声音雀跃：“我们走吧。”
“对啦，我叫绫玉，你叫什么名字呀？”
“许安。”
“许安，是个好名字呢，你爹娘定是希望你一生顺遂平安。”
没有回话，绫玉也不恼，也不管许安应不应声，小嘴巴叽叽喳喳不停。
绫厌跟在俩小鬼身后，无奈摇头，果然，还是小孩和小孩之间才能有话题。
饭后，又带人洗漱一番，没有合适的衣裳，徐婶只能拿以前的伙计工服给改了改，有些大，但整个人清爽干净不少。
这才回到院中。
绫厌瘫在躺椅上，许安就站在不远处瞧着她，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她也不催，慢条斯理啃着徐婶种的小黄瓜，嗯，真是清脆可口。
在她啃完一根准备去摸第二根时，许安开口了。
“对不起。”
绫厌的手顿了顿，又默默拿起一根继续啃，身子却坐直了些。
“我是看着我爹自缢的。他说有势力在盯着绫氏首饰铺，他做了错事儿，这辈子一直都在错，他实在承受不住，他让我和你说，是他对不住你。”
这是见过许安后，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似乎必须一口气说完，才能压抑内心喷涌而出的情绪。
从第一次见面，他始终面无表情，如今却像打破一个缺口。绫厌看到，他眼眶很红，大颗大颗的泪砸在过分宽大的衣襟上，氤出一片黯色。
绫厌静静看着他，神色不明，半晌，她才问道：
“会做首饰吗？”
“嗯？”许安脸上这才露出符合年龄的疑惑，他以为，她会追问更多，比如是什么势力，比如他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绫厌又不耐烦重复一遍：“你爹工艺不错，没跟着学一些吗？”
他当然会，甚至他爹说比他当年还有天赋，只是，他不懂这人为何要这样问。
他轻声道：“会一些。”
“那就好，我们铺子在招工艺师傅，多劳多得，有提成，来不来。”
“为何？”许安不解。
绫厌继续瘫回躺椅，慢悠悠继续啃着小黄瓜:“缺人。”
“你不好奇？”
“好奇啊，但我知道，问你，你也不知道。”
许安沉默，他的确不知，可是他爹还做了那般事，她为何……
“况且，我也不是发善心。”绫厌斜斜瞥他一眼，“若做不好，我不会留你。”
“谢谢。”
绫厌笑了笑，没再搭理。
今夜月色，倒是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