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千弦离去后,芈浔推开了另一扇沉重的大门,门轴转动间,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叹息,像是这些年失去的岁月在懊悔。
一股浓烈的胭脂香气伴随着女子轻佻的嬉笑声扑面而来,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这个被瀛国的阴影笼罩的角落。
尽管他早已习惯在这异国他乡隐匿,但每当目睹安煜怀如此沉沦于声色犬马之中,芈浔的心头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淹没了他所有伪装的坚强。
曾几何时,安煜怀亦是那个怀揣着满腔热血与抱负的青年才俊,可安陵,那个他誓死捍卫的故土,在大国面前,太弱小了。
面对瀛国的大军压境的,他不得不屈身成为质子,以换取母国的一丝喘息之机,蛰伏于异国他乡,任由时光一点点侵蚀着曾经的壮志与锋芒。
可原本让一国太子入他国为质,无论是对这个质子,还是那个国本身,都是奇耻大辱…
昔日的鲜衣怒马,如今的隐忍苟活,他敛起所有的锋芒与骄傲,只为他身后风雨飘摇的安陵。
“殿下!”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娇声轻唤,依偎在安煜怀的胸膛上,眼眸中闪烁着期盼的光芒,“您何时能替奴家赎身呢?”
安煜怀的脸上因过度饮酒而泛红,神智似乎已有些恍惚,他含糊其辞地应道:“赎,都赎,让你们都能回家。”
“殿下可要说话算数。”
“都下去吧。”芈浔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波澜,出声打断了这场欢愉的闹剧,四名女子虽有不悦,却也知晓芈浔在安煜怀心中的地位,只得娇哼一声,悻悻离去。
“怎么走了?别走啊!”安煜怀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温柔乡中,却已是有心无力。
芈浔接过他手中的酒杯,轻轻放置在旁,坐在了他的身边,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安煜怀逐渐恢复了清醒,他的目光穿过眼前的红绫罗帐,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何处才是归乡。
“殿下,”芈浔恍然开口,“我收到了我二师兄明怀玉的来信,他有意将安陵纳入合纵联盟之中,共同对抗瀛国。”
简短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安煜怀的心头炸响,他几乎要失声惊呼,却又强行压下心中的激动与不安,觉得这样的字眼太过遥远,颤抖着问:“你……答应了?”
芈浔凝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闪烁着智慧与勇气的眼眸在矿产时都还满是忍耐蛰伏,如今却布满了沧桑与疲惫,但他依然能从中看到那不死的锋芒,“我应了…”
安煜怀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听芈浔道:“不过这封信,还没有来得及送出去。”
安煜怀闻言一怔,随即追问:“为何?”
芈浔垂下眸,如果没有谢千弦在,亦或是谢千弦没有选择站队,他穷毕生之力,也要让安煜怀回家,可就像是天注定一般,这世上,总是不会有那么简单的事。
他与谢千弦,终究要站在对立面,为各自的选择而战,可那同窗之谊让他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户,他没有打算拆穿谢千弦的身份。
良久的沉思后,芈浔抬起头,直视着安煜怀的眼睛,道:“此行,定是凶险万分,若是殿下不应,不论日子有千难万难,殿下都还有一线生机,但若是殿下应下,那一旦失败,殿下必死无疑…”
“我只要殿下一句准话,应,还是不应?”
生死似乎都只在这一念之间,这片刻间的大起大伏让安煜怀彻底清醒,不只是从酒的麻痹中清醒,亦是在这么多年的醉生梦死中清醒。
想当年,他若不为质子,瀛国便要用强,要打下安陵,那便是彻底亡国,可质子终究只是一时之策。
他一个质子或许可以给安陵求得几年苟延残喘,可他若是死了呢?
往后,还要有多少质子?
他深吸一口气,回想起从前,他也是号令三军的太子,到如今醉酒沉迷的花花公子,为质不过四年,他问自己,可还有半分像从前?
若自己真的被永久囚禁于此,后世子孙又将如何?
难道真要世世代代,俯首称臣,成为瀛国脚下的狗吗?
不,这绝非他所愿!
他要的,是安陵的尊严,是子孙后代能够挺直腰杆,堂堂正正地活在这片土地上!
“阿浔,”安煜怀激动之余喘着粗气,可那神情之中,是芈浔许久未曾见过的坚定,“求你教我!”
求你教我…
在安煜怀说出那几个字的时候,芈浔打了个寒颤,在安煜怀沉思的这段时间,他甚至不知自己期待的回答究竟是什么。
作为谋士,他自然想让安煜怀回家,可作为稷下学子,他亦不想对同门下手。
内心的矛盾与挣扎让他没有立刻回答,但在看见安煜怀眼中燃烧的星火时,他仿佛看见了当年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太子,终于,他点点头:“好…”
……
谢千弦回到太子府时,天已快黑了,他有预感,也许会瞒不过萧玄烨,在踏进书房的那一刻,也果然看见了黑着脸的萧玄烨。
“殿下。”谢千弦向他行礼。
“去哪了?”萧玄烨问着,语气不轻不重,越是这般,才越是折磨人。
“…小人,”谢千弦犹豫着开口,“小人是将殿下的文翰送至了太傅府上。”
“是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他目光如炬,似乎能看穿一切谎言。
谢千弦硬着头皮,道:“小人…还与太傅闲聊了几句。”
听着他的回答,萧玄烨忽然冷笑一声,脸色异常难看,“老师,请您出来吧。”
谢千弦闻言一惊,却见上官明睿从屏风后走出,比起失望,他脸上更多的,是无奈。
“谎话张口就来,”萧玄烨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你说你与太傅闲聊,那你可知,太傅一直在太子府?”
谢千弦实在没料到上官明睿没走,想起回来时门前并没有他的车驾,他便知萧玄烨这是在给自己下套。
他一时无法开口,萧玄烨便逼问:“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若还是不说实话,就不必留在这了。”
上官明睿想劝阻,却也深知萧玄烨的脾性,话到嘴边,便又咽了回去。
谢千弦紧咬着唇,不知该如何开口,又从哪里开口。
萧玄烨见状,想起这几日他是如何在自己面前谨小慎微,费尽心力讨好自己,原来也是另有所谋,眼底飞掠过一丝失望,随后毫不犹豫朝外喊道:“楚离!”
楚离立刻推门而入,“属下在!”
“把他给我扔出太子府!”
楚离一点不含糊,二话不说便要动手,谢千弦急道:“殿下,小人不是真正的…”
“李寒之”三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被谢千弦生生咽了回去,立在萧玄烨身后的上官明睿,竟朝着自己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可他虽然及时打住,萧玄烨依旧听出了端倪,李寒之那来历不明的身份!
他在等他继续说下去,可他等不到,于是乎,他起身来到谢千弦面前,高大的身躯几乎能完全笼罩谢千弦,那天生的帝王之相让谢千弦不禁感到慌乱,便不敢与他对视。
说来是奇怪,他向来擅长伪装情绪,偏就在萧玄烨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误……
萧玄烨俯视着他,冷声问:“你是谁派来的?”
这一问让谢千弦不明所以,他小心抬起头,萧玄烨继续问:“相邦?”
“殿下…小人,不明白…”
萧玄烨看他一眼:“你这么聪明,当真不明白?”
“那你倒是说说,你午时,是收了谁的信,去醉心楼,又是见了谁?”
见他一下说出自己的行踪,谢千弦不免惊讶,萧玄烨是在派人监视自己?
“很惊讶?”萧玄烨看破他的心思,留给谢千弦的情绪是比以往都恐怖的气息,甚至从这一刻,那黑到发紫的眸子里渗出了一丝杀意,“你怕是不知道,从你接到那封信时,楚离就盯上你了。”
萧玄烨身边的侍卫有如此戒心,谢千弦都不知是该哭还是笑了,殊不知从一开始,即使萧玄烨慢慢在放下戒心,可他仍给自己的心软留了退路。
李寒之的身份既然没有凭证,那岂非是张口就来?
所以他来到太子府的第一天,萧玄烨就让身为暗卫的楚离暗中盯着他,看看这人究竟配不配得上自己的信任。
当楚离告诉他谢千弦收到一只信鸽的来信而后离开太子府时,联想到他来路不明的身份,这种种刻意接近自己的举动,被背叛欺骗的感觉上了头,也烧毁了他的理智。
他更不知,在理智的余烬下,是只有他自己知晓的失望…
“殿下!”谢千弦此刻可真是百口莫辩,他是为了萧玄烨才去找的芈浔,可该怎么说呢?
但即使如此情景下,他依旧没有忘记要牢牢的抓住每一个机会,如今萧玄烨误会自己,他是该好好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再不能怀疑自己。
他面上急的快哭出来,内心却十分冷静,这一开口,他与芈浔,便是真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萧玄烨见他这副模样,似乎是委屈极了,但他已经在等了,等一个合理的解释,告诉自己,这个人,是可以交心的。
“殿下…”谢千弦抬起眸,憋着泪望他,“殿下,是真的不信任我吗?”
萧玄烨似乎有些触动,楚离一看情形不对,忙道:“殿下,若李寒之当真是对您忠心,何必瞒着您什么秘密?”
“殿下,”上官明睿终于开口,却也是劝道:“不如给他个机会,让他说清楚。”
萧玄烨侧过身去,谢千弦佯做委屈,道:“那只信鸽,并非是来找小人的,小人只是觉得奇怪,故意将它拦了下来…”
“信上内容,也只有一朵荷花,小人认得…”说到这里,谢千弦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那是安陵国太子身边门客楚浔的墨宝,他的折扇上,就有这样一朵荷花。”
闻言,萧玄烨转回身来,看着他的眼睛,从中,他没有窥到哪怕是一点的杂意,“继续说。”
“日里小人陪殿下批阅奏章时曾看见客卿荀文远的奏疏上,提及明怀玉持五国相印欲攻打瀛国一事,小人以为,明怀玉下一步,不只是要与齐国结盟。
从舆图上看,晋、赵、郑、杞四国环绕于瀛国边境邛崃关下,如加之安陵,这五国,将彻底包围瀛国,而费又相邻越国齐国,是以将瀛国彻底隔绝外界!”
此言一出,萧玄烨思索着,不免回头望下谢千弦那还未完成的舆图。
安陵,夹在瀛国与卫国左右,面向晋国,当初瀛国之所以征服安陵,要安煜怀入质,就是为了将安陵视为一个缓冲之地。
若要发兵卫国,便从安陵出发,反之,卫国若发兵瀛国,也要跨过安陵。
而如今,棋子要跳出棋局,野马要挣脱缰绳,这六国似乎成了瀛国与中原内地的一道墙,瀛左边,是西境九部,倘若这六国当真合纵,西蛮之人必定趁火打劫,如此一来,亡国乃是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