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姑娘已救回来了,毒也被笛飞声给解了,你不必担心,她自有她夫君照顾。”
李莲花靠在床头,方多病将盛满药的汤匙递到他唇边,一脸认真道:“这可是本少爷亲自熬的药,你可得一滴不剩全喝喽。”
他抬眸对上方多病关切的眼神,怔愣着微微张了张嘴,任由汤药进入口腔。
预想中的苦涩并未在口中荡开,本应苦得难以下咽的汤药,像是化成无味的清水,顺着喉管流了下去。
李莲花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并没有显出过分的慌乱。
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他……没有味觉了。
接下来的时日,他会慢慢丧失五感,忘记所有人,所有事,最终变成一个痴傻的瞎子,聋子,疯子。
方多病将药喂完,从怀里掏出一颗糖,边剥糖纸边得意道:“知道你这个人怕苦,本少爷啊,给你剥糖吃。”
他没告诉李莲花,分开的这几日,他一想起他便会吃一颗糖,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心里的难过。
李莲花伸手捏了糖塞进嘴里,舌尖顶着糖果在口中滚了两圈,为了不被方多病看出端倪,煞有其事道:“甜的。”
方多病变戏法似的从衣襟内抓出一把糖果,摊开掌心,一双黑亮的眼睛笑望着李莲花,“喏,全部都是你的。”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纯真和爽朗,李莲花看着方多病,心脏不受控制地重重跳了下。
这三日,他待在莲花楼里养伤,身边少了个叽叽喳喳的方多病,应当更能静心才对,但他却总是在夜半梦醒时,想起方多病盈泪的双眼和远去的背影。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心绪开始被方多病牵动,在一起时会心生愉悦,分别时会不由自主地思念。
这是段注定无果的感情。当日明明是他狠心赶走方多病,可白日里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比武场上恣意挥剑,笑容明媚的少年。
昏睡之际,方多病落在他虎口处的那滴泪,让他想明白了一件事,既然他心里放不下方多病,方多病也放不下他,他又何必自以为对方多病好地把人给赶走。
李莲花心叹,余下的时间不多,就让他再任性一回,让方多病陪他最后一程吧。
他伸手抓过方多病手中的糖,眉眼含笑:“那就多谢方少侠了。”
闻言,方多病倏地将双手撑在李莲花身侧,按着床榻倾身上前。
两人近乎面贴着面,他注视着犹如清墨的眸子,意味深长地勾起唇角,“李莲花,我不要你谢我,我要你……”我要你喜欢我。
想到李莲花赶他走时的决绝,方多病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骤然起身找来纸笔,坐在桌旁不知写了什么,后迈着步子走到李莲花跟前,掩唇轻咳一声,眉梢一挑道:“真要谢我,就立字为凭,签上你的名字。”
李莲花目露疑惑接过方多病递过来的信纸,只见上面赫然写着‘李莲花永远不会丢下方多病’。
他望着方多病,爽快笑答道:“好啊。”
方多病脑中忽地一热,忙道:“白纸黑字,你可不能抵赖!”
李莲花将信纸铺在角桌上,侧过身子提笔写下姓名,承诺道:“我若是不守信,就把我的楼给你。”
莲花楼可是李莲花的家,李莲花能丢下他,总不可能不要自己的家。方多病拿起签好姓名的信纸看了又看,笑得开怀,仔细折好放进了贴身的荷包。
来日方长,只要能陪在李莲花身边,还怕李莲花这个嘴硬心软的家伙不动心?
他凝望着李莲花,眼睛里满是不加掩饰的浓重爱意,兴奋道:“今后我们一起行走江湖,凭你的脑子和我的武功,一定能名震天下!”
“然后呢?”李莲花眼底的苦涩一闪而过。
方多病垂眸想了想,复又看向李莲花,不急不缓道:“然后就功成身退,钓鱼,养花,看月亮,数星星,反正只要和你一起,做什么都好。”
他满心欢喜计划着他和他的以后,殊不知李莲花的来日方长只剩下不到三个月。
——
笛飞声心烦意乱,行至山林间,突地脚步一顿,拔刀出鞘,提气跃上半空。
刀身寒光四射,随着招式发出破空铮鸣。
树叶簌簌飘落,林中休憩的鸟雀众多,受到惊吓匆匆成群结队飞往别处。
十岁那年,他杀了向他举刀的同伴,懂得了一个道理,刀剑无情,心软只会给对方杀掉自己的可乘之机。
后来,他逃出笛家堡,四处漂泊,更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就算他不去招惹别人,也会有人看他瘦弱来欺负他。
欺负他的人,都该死。
他杀了那些欺负他的人,手起刀落,鲜血染红了他的双手。
到如今,他已经数不清杀过多少人。
江湖中所谓的名门正派,称他是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就连他自己也这样认为,他不会难过,不会心痛,可以神色漠然地看这世上任何一个人死在眼前。
但是,当看见李莲花吐血倒地,脆弱得像是随时都会消失的模样,当想起被自己遗忘在十年前,已面目模糊寻不到的那个人,他的心总会抑不住地紧缩,发疼。
曾认为最不可能的猜想,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地放大。
笛飞声握紧刀柄斩下绿叶葱茏的长枝,双脚落地,收刀入鞘。
他眉心微蹙,眸色晦暗不明望着前方,沉声道:“李相夷,会是你吗……”
他记得闭关前曾找李相夷比过几回武,只是每次都胜负难分,打累了也偶尔会一起喝酒聊些江湖事,勉强可以算得上是半个朋友。
当年出关后,他得知单孤刀身死,又知李莲花和他这个师兄关系最是亲厚,这才命狮魂盗走单孤刀的尸身,引李相夷与他竭力一战。
那一战,他们两败俱伤,他失去半身功力,李相夷跌落东海成了李莲花。
笛飞声两道剑眉几乎要拧到一处。
若和他成亲之人当真是李相夷,为何李莲花从不曾提起?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又为何会记忆不全?
他点燃信烟,不到一刻,无颜便现了身。
“召药魔回盟中候命。”笛飞声负手而立,冷声吩咐了这么句话,双脚点地,腾空而起,不见了踪影。
每当他快要想起一些事情时,都头痛欲裂,像是有一股力量在脑中将回忆撕裂。药魔深谙药理,说不定能有办法帮他寻回遗失的记忆。
笛飞声来到竹院,这是他目前关于十年前忘却的记忆里,唯一清晰的地方。
那日他在此处醒来,头脑昏沉,只带走了两件婚服,还未及查看这里有没有其他线索。
他踏进破陋的竹屋,目光在屋内慢速地扫了一周,落日余晖从破了个大洞的屋顶漏下来,恰好斜落在床头,照清上面的斑斑血迹。
笛飞声目光一顿,缓着步子走了过去,盯着那干涸的血愣了愣神。
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他抬手伸向灰褐的血迹,在指尖触到的一瞬间迅速弹开,仿佛摸到的不是血,而是荆棘丛中扎人的刺。
一人躺在榻上,眼神死寂口吐鲜血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
是李相夷!
他随即摇了摇头,眼色一凛,脑海里映出清瘦的人影。
不,不是李相夷,是李莲花……
从血的颜色来看,也就是几日前的事。
近几日发生的事情他都记的清清楚楚,只有莫名出现在竹屋的那天一片空白。
李莲花也来过这儿,原来那天他见了李莲花。笛飞声脑子里一团乱,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一问李莲花。
问他怎么会去竹院?
问他为什么用那样透着绝望的眼神看他?
问他十年前和他是什么关系?
问他……有没有跟他成过亲?
心脏隐隐传来痛楚,他魂不守舍地走到门外,望着天边的残阳,兀然有一个强烈又奇怪的念头:他一定要在日落前去见李莲花。
竹屋离乔婉娩的山庄有些远,饶是笛飞声轻功卓绝,赶到时天色也已经暗了。
他先是去了白日里李莲花昏睡的房间,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
打扫庭院的小厮路过,瞧见大门敞开,屋内没有点灯,有个高大的人影背对他站在黑暗里,便问:“谁在里面?”
话音刚落,那人偏过头来,鹰隼般的眼睛盯向他。小厮登时吓得后退两步,连呼救都忘了。
黑色身影迅如疾风移到他跟前,提起他的衣襟,声音又冷又急地问他:“李莲花在哪?”
“李……李神医他,他半个时辰前就……就走了。”小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生怕惹得黑衣人不快,小命呜呼。
“走了……”笛飞声眼神空洞,轻轻地重复着最后两个字,手上不由泄了力。
小厮见状,跌跌撞撞跑出门。
笛飞声大脑空了一瞬,恍惚听到有个声音对他说:你看,你没在日落前找到他,所以他跟别人走了。
他太阳穴疼得一跳一跳,猛地转身,对着只他一人的房间斥道:“闭嘴!我一定会找到他!”
在夜色中飞身掠过一棵又一棵郁郁葱葱的树,他说:“我会找到他。”
天上猝然落了几滴雨,随后滚滚天雷伴着破空闪电发出一阵巨响。
李莲花站在窗前看雨势越来越大,觉得颇有一番趣味。
直到方多病端着药进了房间,啪地一声把窗户关上,絮絮叨叨道:“你还敢站在这儿吹风?!自己身体怎么样心里没数儿啊?心疾还没养好,再染上风寒,到时候难受的不还是你?”
他嘴上跟李莲花讲利害关系,手也没闲着,从柜子里取来披风,将李莲花整个身子拢住。
“好好好,我下回一定注意啊。”李莲花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自觉坐到桌边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和方多病对视了一眼,才想起自己失了味觉,立刻装出苦得呲牙咧嘴的样子。
接着他嘴里便被塞了一颗糖,耳边是方多病无奈的轻笑,“逞什么能,怕苦还喝那么急。”
‘轰隆隆’
惊雷响声震天,闪电劈开无星的黑夜,映亮一双充血可怖的眼眸。大雨倾泻而下,电闪雷鸣间,一抹微茫的光亮隔着雨幕闯入视线。
笛飞声耳中嗡鸣,脑子混沌得厉害,眼睛里翻涌着痛苦,怔怔地朝光亮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