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微风慢卷着云朵徐缓移动,清澈见底的溪水映出一片蓝天白云,李相夷坐在一块齐膝高的岩石上百无聊赖地看马儿饮水。
‘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他回过头去看,一人正策马向他疾驰而来。剑眉朗目乌发半束,一袭广袖长袍潇洒不羁,来人身后背了一把挂着金饰的长刀,墨色衣袂在风中翻飞,握着缰绳的手用力一勒,马儿便乖乖停了下来。
李相夷站起身望着不远处的一人一骑,笛飞声翻身下马,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嘴角带笑走到他跟前,递向他,道:“刚刚在街上就见你往小贩那儿看,我就猜你会喜欢。”
山楂个儿头均匀,每一颗上面都裹了层晶莹剔透的糖衣,在日光下红得诱人,还没入口便能料想到其中滋味,就连周围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酸甜。
李相夷明明眼睛在糖葫芦上停留了不止一刻,却还是偏过身子,两手抱着剑嘴硬道:“小孩子吃的东西,我才不喜欢。”
身侧的人似是早就将他看穿,故意拿着糖葫芦在他眼前晃了一圈,道:“不喜欢啊……”
他扬手往外一挥,“那我扔了!”
“哎你……”李相夷扭头瞪了笛飞声一眼,他也不知是气自己一件这么小的事都不敢在笛飞声面前承认,还是气笛飞声不懂他的心思。
这时,笛飞声变戏法似的忽从背后拿出糖葫芦,道:“在这儿呢。”
“好你个阿飞,敢耍我!”李相夷冷哼一声,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轻抿着唇咀嚼,一颗山楂下肚,他看向笛飞声,问:“你也来一颗?”
笛飞声眼里满是宠溺地摇了摇头。
李相夷虽说已和笛飞声认识一年,正式在一起月余,但他从没当笛飞声的面吃过糖和钟爱的糖葫芦。笛飞声比他大五岁,他总觉得若让笛飞声知道他喜欢这些东西,定会笑他是个小孩儿。
他才不想给笛飞声嘲笑他的机会。
但以后的日子还长,总不可能一直瞒着,所以他这回趁笛飞声看出端倪干脆不装了,将一整串糖葫芦全吃了下去,嘴角还不小心沾上了红色糖渍。
“吃完了?”笛飞声盯着他,自问自答:“接下来该我了。”
李相夷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一只宽大的手掌倏地扣上他的后背,温软的唇覆了下来,先是舔了下他的嘴角,又碾磨着去撬他的唇齿,破开一个空隙就钻了进去,不给他留喘息的机会,像是要将他口中尚存的酸甜扫荡干净。
二人平日比试时互不相让,必要打个酣畅淋漓过足了瘾才肯作罢。于情事上李相夷自然也不会甘心示弱,捧着笛飞声的脸吻了过去,势要一较高下。
不知纠缠了多久,溪边饮水的马儿打了个响鼻,胜负未分的两人停下来相视一笑,李相夷后背一紧,贴上炽热的胸膛。
下巴被迫抵在高他半个头的人肩上,他听到笛飞声说:“我们成亲吧。”
当今世道,还没听说过有哪两个男人成亲,他也从没想过笛飞声会和他提成亲之事,不过他想他们两个要真成了亲也不错,等培养好下一代接班人,就远离江湖纷争,去过一过那闲云野鹤的日子。
李相夷抬手回抱笛飞声,眉毛一扬,“成亲就成亲!”
一声雷鸣震天,万里晴空瞬间乌云翻滚,李相夷松了一只贴在笛飞声背上的手,张开手掌,一滴雨水恰落掌心,他心中骤然升起一阵不安,喃喃道:“下雨了……”
那滴雨在他的注视下逐渐转为血一般的红色,血水越聚越多,血腥味越来越浓,充斥了他的鼻腔。
李相夷大脑纷乱如麻,心脏猛地跳了几下,胸口一窒,床榻上的李莲花睁开了眼睛。
深夜的秋月高悬星幕,石桌石凳白日里被打斗波及无一完好,一抹瘦削的青影静静伫立在院中,昂首凝望着天上的明月。
李莲花整个人都被笼罩在浅银色的光里,他看了好一会儿的月亮,忽然嘴角一勾发出极轻的一声笑。
秋意微凉,他敛了视线看向地面,青石板上枫树叶的影子交错轻摇。风清月明,明日必定又是晴朗的一天。真凶揪出得早,说不定他回到莲花楼还能晒会儿太阳。
他正想着,肩上一沉,凉意便被隔绝在了狐裘之外。
李莲花侧过头,是笛飞声。
他看着笛飞声,怔然想起一些坊间杂谈,传言金鸳盟盟主笛飞声杀人不眨眼,是个青面獠牙丑陋不堪的怪物。可这位传闻中的大魔头偏长得一副好相貌,尤其生了双含情眼。
年少时他便是陷在这样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里,以为他们会相守一生。
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相比没多大差别,但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光阴,误会、决裂、释然,一切都不复从前了。
“虽然我不记得我们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笛飞声目不斜视盯着李莲花,一双眼睛本就自带三分柔情,此时更好似有秋波流转,他道:“除了你,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李莲花睫毛微微颤了颤,旋即转过头,只拿背影对着笛飞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被扰乱的思绪,轻声道:“等你恢复记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从院落到李莲花跨过门槛拐向床榻,笛飞声的目光始终追随,脚下却没有移出半步。
之前说那些恢复记忆就不再纠缠的话,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他是把李莲花给忘了,但是他的心决不会骗他。
方多病可以为了李莲花去死,他也可以。
院外传来一阵窸窣声响,笛飞声顿时警铃大作,快步关好房门,眼神一凛双脚点地追了上去。
他内力受损,可收拾个小毛贼还不在话下,两招就点了毛贼的穴道,令贼人动弹不得。面罩被一刀斩落,露出底下的真容。这黑衣人他见过,是女宅的护卫长。
“大侠,我是有苦衷的!我……”
他话刚说了一句,就被点了哑穴,无论怎么大喊都再发不出一丝声音。
笛飞声把人丢到院子里,独自走进卧房关起门跃上了房梁。床榻上有两人分被而眠,里侧是方多病,外侧是李莲花。
有他在,没人伤得了李莲花,李莲花只需安心睡觉,其他事等天亮了再说。
第二日一早,待二人醒来,笛飞声说了昨夜护卫长行为鬼祟之事。
盘问后才知,护卫长名为辛绝,也即江湖上失踪多年擅井字切的‘鬼王刀’,他本是到女宅寻妻,谁料到时妻子已死,他也被玉楼春设计下了药。女宅中的所有护卫均被玉楼春用药物所控,他昨夜便是和一众护卫商量好了要到瞰云峰顶寻找解药。
辛绝道:“玉楼春和东方皓非我所杀,是有人栽赃陷害!”
李莲花正欲再问,一个小护卫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和辛绝说抓到一男一女昨夜私会。
男女私会本没什么,关键是在这个人人都有杀人嫌疑的当口儿私会,那必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不得不见面。
一行人跟着小护卫见到了被围堵住的两人,女子是女宅众多女子之一,名为赤龙,男子是宴席上鼓上起舞的舞魔慕容腰。
真相渐明,辛绝并非杀人真凶,而是女宅中的女子合谋杀了玉楼春和东方皓。前夜慕容腰藏于鼓中随玉楼春上了瞰云峰顶,后操纵毒蛇将其毒杀。
女子本是去接应慕容腰,但又想泄一泄多年怨愤,是以一部分推动转盘送其他人登顶,登顶的人则用日夜打磨的玄铁架将玉楼春分尸,嫁祸给了消失在江湖中的‘鬼王刀’,可她们没想到事情会那么巧,‘鬼王刀’就是日夜看守他们的辛绝。
“我是主谋,要抓就抓我!”
“是我的主意,抓我!”
“还有我!”
在场女子无一胆怯后退,都言自己才是罪魁祸首,争相为其他人甩脱罪名。
叫嚷声中,李莲花问:“方大刑探,你怎么看?”
方多病神色凝重,道:“这真是我办过最难办的案子。”
玉楼春东方皓属实该死,女子们何其无辜,只为了挣脱这牢笼背上杀人罪名。
百川院专管江湖案件,不管出于何等原因,都理应将凶手抓捕归案,到时自有院内长老审判定夺。
根据百川院的条例,这些女子死罪可免,但势必要在地牢里关上几年,那岂不是从一个牢笼跳到另一个牢笼?
方多病心中不忍,有一人站了出来,气势迫人,挡在众女子身前道:“我乃昭翎公主,本公主倒要看看谁敢抓人!”
众人目露惊讶。
此时,一队官兵查探到公主在女宅的消息赶到,纷纷在阶下参拜。同官兵一起到的还有闻讯赶来的百川院弟子。
原本这只是江湖事,百川院一家处理足矣,不过如今涉及到公主,如此就和朝廷扯上了关系,应由两方共审。
“你们来得正好,本公主现在便下令,不许为难她们!”
朝廷的官兵自是听命于公主,百川院乐得卖朝廷个人情,也答应不再追究。
方多病瞠目而视,昨日说认识他的芊芊姑娘竟是昭翎公主!
如果不是听到昭翎公主的名号,他都要忘了自己为什么离开的家了。
他小时候闹着跟他爹进京,趁他爹当值乱跑到后宫里转悠,遇到了皇上和公主,那时他年纪小口无遮拦,看到皇上身边的侍卫腰上佩着剑,便直言:“我也会剑术!”
皇上命人拿来木剑,要他展示了一番,当即笑得合不拢嘴宣了他爹觐见,当着他爹的面直夸他前途不可限量。
回到天机山庄后不久,便有个太监来宣旨。他在还不懂情爱的年纪里,成了未来的驸马爷。
他偷跑出山庄就是为了躲避这桩婚事。
“喂,方多病,这下可记起我了?”昭翎笑问他。
也是时候该解决这件事情了。方多病上前,行为恭敬语气疏离:“草民参见公主殿下,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可以,”芊芊点了点头,一副要看看方多病搞什么名堂的表情。
众目睽睽之下,两人避开人群低语。方多病道:“有一事不敢欺瞒公主,在下已有了心爱之人。”
芊芊一听,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问:“你是想让我求父皇收回成命?”
方多病嘿嘿一笑,“正是!”
“本公主承认是有那么点儿喜欢你,”他看了笑容僵在脸上的方多病一眼,轻笑道:“不过你都有喜欢的人了,本公主又不是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放心,这件事包在本公主身上了!”
方多病僵住的笑意爬上眉梢,眸光灿然抱拳拱手,“多谢公主!”
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喜不自胜将目光投向人群寻找李莲花,这才发现李莲花不见了。
糟了!
他有婚约这件事还没和李莲花讲过,昨日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认识公主,今日就和公主说‘悄悄话’……
李莲花一定是误会他了!
他慌忙走向人群,四处张望不见李莲花的影子,想起对李莲花虎视眈眈的笛飞声,眼瞳一震。
李莲花该不会一气之下抛下他,被笛飞声那个家伙拐跑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