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环错综的金属洪流逐渐褪去,赤红之光下,露出了已经完全站定的金属巨人。
但灼目的太阳之光却仅有消减,而并未消退。
焕金纹路如辉光普镀般,从巨人的装甲边缘延伸向上,又在与圆环接壤处化为了纤长而简约的羽纹,一路蔓至环顶,与完满之中呈现出了两翼交叠分割的物态。
现在,这对环翼托举着这伪神般的东西缓缓升起。般罗若于空中垂首,足甲亦同飞行生命一样优雅低垂,下一刻,悠远而空灵的颂曲自他的周身响起。
伴随着无上的灭命之音,数度圆环从他的头雕顶部攀升,汇聚成观照般若之形。
辨识智慧。
是消除见者和所见结合并引向解脱之道的方法,通过合一各分支的实践,不纯将逐渐减少,远离分别意识,即是妄想皆无。
——这便是神能赐予人之终极,此幸福不具备任何普世上的含义。
下一刹那,世界骤雪。
——却转瞬便已触手可及。
—— ——
线束伸出手,头顶上的星星已经触手可得。
以他所站立的地方为原点,一路向上望去,在空茫旋转的星系背景之上,一洞与周围截然不同的灰穴正维持着固定的姿态静止着,一如独立于所有图层的独立画布。它的后面同样是绚丽多彩的混浊。
正如宇宙开辟之前,所有的事物都处在不知状态的混沌之中,记忆的长河也同样存在着尽头。
在意识尚未诞生,对自我的理解还没有形成雏形之初,细小的,生命原始的挣动衍生于火种,被推送而出,又被归放于一处——那是河流涌动的源头,此后种种情感由此喷涌而出,包裹着记忆的卵石,流淌成横跨天穹的星河。
那就是他们最终的目的地。
线束深深的置换了一轮气体,抬步向上,星辰再度向他涌来,于黑暗之中散发出轮廓模糊的迷离之光,四周再一次缓缓变得黯淡,灯影拉长…
【“与想象中的游戏截然不同,我们从天堂坠入地狱,凭着麻木的怨恨来履行自己的职责。”】
年轻的男声鲜活的在他的脑模块里响起,一如生前般活跃而自由。
它在咏念远古圣约:【“然后,十三一个接一个和我们说话,让我们不再坐等死亡…”】
舱外的无尽星空要化为无边无际的天罗地网,将小卡车重新包裹进广阔无边的自由里。
那是他和殃厄共同旅行的日子,没有战争,没有矛盾与争执,有的只有新的目的地,新的冒险。森森绿意的星球上,尚且年幼的小卡车要蹲下身,去抚摸一朵毛茸茸的,正在惬意将自己舒展的花。
他伸出的手被另一只手猛地抓住。
小卡车侧过头,一个陌生的,面孔却熟悉无比的塞伯坦人正凝视着他。未来之镜映出了几十万年之后的他自己,对方眼中平静而冰冷的理性之光却让他感到森然寒意。
【“祂向我们展示了成功、荣誉…”】
他拖拽着自己,同样也拖拽着“自己”,从灯影的泥沼里艰难的向前跋涉。
…岩石星球的平山上,遥远落下的恒星正散发出多彩的日晕;风雪之中,冰冻之星像是宇宙中央剔透的宝石;带有螺旋叶子的植被高耸入云,有着坚硬甲胄和柔滑尾巴的鼠硕在绿阴里穿梭;饱含蓝茵的海面在三个月亮的映射下起伏向前,类鲸生物的深碧色尾巴在月光下泛出水波的涟漪。
星宇茫茫,太空广阔,无垠的沃土像是花儿一样生长在园圃里,等待着被接触与探索,多姿多彩,宇宙无限。
他拥有过十数个世纪的自由,那太过无拘和美好,超过了塞伯坦人一生可以拥有的幸福的极限。于是往后万年,命运把他束缚在太阳系的一颗小小行星上,为一场从来不属于自己的战争殚精竭虑。记忆在反复的怀念与揣摩中,早已升华成了不该属于他的模样。
他拖拽着自己,也拖拽着这份过去。他们登上船坞,踏上飞船,穿过漫长的走廊,直到来到了医疗舱室,在修复仓的玻璃内,坦克的面容若隐若现。
在线束松开手的一瞬间,小孩就冲了过去,他跑到医疗设备前,熟练的开始调整各项平衡数值,能量液顺着导管进入到坦克的管线之中,过了半响,年轻的殃厄终于幽幽醒转。
这位年轻的,鲁莽的,正义浩然的战士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对站在舱边的弟弟讲述了他最近的正义行动:打击黑区财团分区的殖民阴谋,两次;帮助当地居民带回了被银河议会强征走的冬粮,一次;把企图成为地方一霸的霸天虎逃兵打的落花流水,三次。
线束听得越发忧虑,但同时得罪了三方势力的殃厄却兴致勃勃,并对这颗星球做出了很高的评价,在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打了两个喷嚏,引起了医疗设备的滴滴作响。
在线束的二度逼问下,打了三周架一直没受过什么大伤的武装坦克才终于说出了他倒下的主要原因——他对这颗星球原生植物的花粉过敏。
—
…小卡车想起了那朵花。它孤零零一个人生在在崖边,白天夜晚都闭合着,他用树枝串着羽毛做了一个逗棒,仅陪那小花玩了几回,下次他再来的时候,那孩子都会早早的张开花萼,惬意的将自己舒展开来,幼稚的毫无警惕性。
他想起密林,想起螺旋向上生长的植物…他们花费了很久,才在漫长重复的无垠星空中找到这样一颗生机勃勃的绿色星球停泊…他想起自己未整理完的原生物种图鉴档案,想起许许多多同样戛然而止的数据板被搁置在舱室里,在下一段旅程中默默无言的积着灰…他想起…
我知道你很喜欢这颗星球,但三个势力都与我们结下了宿仇,在追兵尚未到来之前…我们得离开了。有谁在说。
他没有再想了。
那个未来的自己已经走到了导航前,收起降落板,打开推进器,伴随着星尘弥漫,第三宇宙速度突破,身后的星辰被永远的搁置而下,成为了无数繁星中的一粟。
别,别丢下…
或许是错觉,他听到了被他抛弃在飞船上的小卡车的泣音,尚且年轻的小孩在他的身后沉默的,无声流泪,他太倔强了,哪怕再恐惧,哭声也咬牙压抑成了很小的一点。
大人没有转头。
周围的星空像是幕布一样,将想要追上来的过去,合拢关押在尘封的记忆里。
—
从前我一味的回顾过去,却总忘记于专注眼前。
线束从泥沼中抽身,终于踏实的踩上了这颗星星,他不发一言,神情最终归于镇定,繁杂错乱的星空之中,只有吟咏普莱姆斯圣约之声在机体内部响起,这个故事真是格外的长:
【“祂在向我们展示…我们的愿景在漫长的未来里结出硕果。”】
“渣的。”感受到自己手中的重量,线束低下头,与含笑抬头仰望他的人类投影望了个正着。
在彻底看清掌心之人的面貌之后,线束的神情有一瞬的溃散,露出了强作镇定下的一丝崩塌,但很快,无形的平静之针就重新将其缝合。
他用有生以来的所有镇定,用重复一句话的行为,替之前的失态挽尊:“渣的。”
“你的表情很惊讶,小卡车。”普切利在他的手掌之中盘膝坐下,“所以我已经死了吗?”
死去之人对现状的了解超出了小卡车的预料,哪怕他再度维持,一点无所适从的惊讶也显现了出来,被聪明的机械工程师敏锐捕捉。
他又笑了,神情中带着通明的豁达:“只能说把我拟态出的存在太全能了,我的智慧,(他说这话时曲指敲了敲脑袋)我对现状的理解能力,都被复制了下来,我可是个聪明人嘛,小卡车。”
“所以我死了。”他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肯定句。
“你死了。”线束晦涩的说。
为死人肯定了他已死去多时的事实之后,沉默的气氛就要重新笼罩回这处空间。
线束蹲下身,死人留给他的音频礼物仍然播放着普莱姆斯圣约,这是供他在星辰之间穿梭的锚物,此刻也同样尽职的催促着他放下手中的死者,踏上现实的路途——既定的事实就是,他的人类朋友,普切利已经死了。
【“这毫无意义,根本就不值得…”】与死者同样的声音在说,【“一切都不值得在意…”】
他将手掌压低放平,人类便顺从的从掌缘滑下,踩在地面上。但在试图立直身子的时候,普切利却猛地踉跄了一下,线束下意识的伸手去扶,人类扶着他的一根手指,终于慢慢站稳了。
“啊,我的腿瘸了。”普切利说,"对现状很有了解的聪明人"明显现在才发现这一点,兴致勃勃且疑惑,“明明之前还是好好的。”
他拉开裤腿,暴露出的皮肤爬满了狰狞的烧伤疤痕,普切利后知后觉的挠了挠脖子,经受高温而死去的死皮被指甲缝截流,一片一片的雪花块状物向下飘落。
“恶。”他说。
——祂在向我们展示…我们的愿景在漫长的未来里结出硕果。
“你受了伤,但是没有死。”线束说,他叙述出这种可能,这句话里面的每一个字,连带着其中包含的意义,都一并击打着他的光学镜,迫使他盈溢出什么透明的清洗液来,“但是没有死。”
他又重复了一遍,像一台接收信号不好的读机。
普切利看着他,半响之后,他的朋友叹了一口气,如花萼一样舒展开来,张开了双臂。
一只手忽然抓住了线束的胳膊,他将他往前拖拽,迫使他张开手掌,去触碰他的眼前之物。
他的面前,普切利仍然保持着微笑,他的姿态松惬而自然,浑然一如生前。但当手指碰触到人类的脸颊,他的身形却骤然塌缩了下来,溃散成一团勉强维持形态的光子。
别…
宇宙波动,洪流带动着金色的光点一并向前,化为了天宇之间一声良久出口的叹息:
“我已经死了,小卡车。”
灯光骤息,世界第一次陷入无天无地的黑暗中。
线束猛然回头,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站在唯一的亮光处,正走入闪着光的甬道之中,世界在他的脚后失去色彩与光明,尘封的灰尘与死寂即将包裹这里。
“你要忘记普切利吗?”他向他喊道,声音酸涩不堪,却又洪亮无比,“你要彻底遗忘你唯一的人类朋友吗?”
别…
要是连你也不再记得他…
对方没有回头,世界在飞快熄灭,他不得不加快了追赶的速度,踩着线束离去的脚步,追赶着他的身影,一代又一代过去与未来象征之物在他的周身分崩离析,冥冥之中已不分昼夜,不知道过了多久,寒冷与漆黑终于侵蚀上了他的机体,他抬头向上,突然第一次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里只不过是一栋过去的房屋。
未来之他早已向他作别。
—
【“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个充满噪音和愤怒的奇怪时刻。”】
陌生之物穿过星宇,以盘旋之风的形式重新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风,或者说是神视之镜,它围绕着小卡车转悠了一圈,略有感伤的满意看着他褪去了少许过去未来的浮尘,目光愈加坚定踏实:“你到了。”
线束垂首下看,灰色的,静止的孔穴正在他的脚下,像一页无法被吹动的纸一样纹丝不动,他又向上看… …
等他收回视线,他才意识到了他刚才的确是往上看过的,可却没有新的记忆进入脑海,在这短短一瞬,他对自己见到了什么并无任何印象。
看来上面就是“源头”了。
那么…
他不再试图上看,而是转目向下,两轮被日冕分割开来的景象倒映在他的光镜里——
无上的光泽中,一道金属横跨的门正在界点处缓缓升起,一边是屹立于星辰海面之上的图景金字塔,正被吞并在烈火之中燃烧,一边是仍旧错综复杂的闪烁星云,扭构成了沼泽般的记忆迷宫——那是他的来路。
而向着更远的,更远的彼端看去,迷雾与瘴景都被突破,日轮的尽头,现实的世界,有神之美的组合生命正从地面上一点点仰升而起,祂的脚尖低垂,带有飞行生命独有的优雅。伴随着灭命之音,观照般若之光正在祂的头顶上方汇聚。
【警告,警告!】
细小的零件爆裂声在般罗若的关节各处响起,兆示着这具组合金刚的实况并没有看上去的那样自若。
祂有神之仪,却没有神之力,强行动用不属于他这个层次的力量,面临的结局只有两败俱伤的溃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