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队赶到的时候,与宣左额上被烫伤了一大片,面对着燃烧中坍塌的大殿嚎啕大哭。这把大火耗时近两个时辰才算扑灭,颖妃没有被烧伤,但因困于火海吸入过多的烟尘,昏迷了过去。太医把过脉,只是皱着眉摇头,救不回来了。
次日清晨,苏愿久挣扎着醒来,只觉得胸腔里一团混沌,每吸一口气都仿佛耗尽全身都力量。
“阿久,你可算醒了!”薛倾蓉一直守在她榻前,惊喜道,“宣儿受了点皮肉伤,太医说并无大碍,已经睡下了,你别担心。”
苏愿久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的力气。
薛倾蓉又道:“这些人步步紧逼欺人太甚。陛下已着人彻查此事,一定会还你和宣儿一个公道。”
“多谢。”苏愿久道,“姐姐,我想……见陛下一面……”
“好,我这就去请陛下。”薛倾蓉转身便去昭德殿,等着陛下下朝。
苏愿久合上了双眼,身体状况这样糟糕,不必问太医她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家族罹难,她在宫中根本就是浮萍一叶,她活着也护不了自己的儿子。苏愿久自己已了无生趣,但她一定要让与宣有个安稳的归宿,远离宫中的一切争斗……
“颖妃,朕来了。”
“陛下……臣妾自知不活,惟有一请……望陛下恩准。”
皇帝握着她的手,“你说吧,朕奏无不准。”
“臣妾希望,将与宣……过继给……骊姬姐姐。”骊姬萨仁图雅,是太兴元年番邦朝会时,焉耆进献的美人。成了外族女子的儿子,与宣此生便与储君、皇位无缘了,唯有如此才能避免与宣再遭人毒手。
皇帝错愕片刻,他原以为苏愿久会要求由薛倾蓉抚养自己的儿子。“颖妃,你是认真的吗?”
苏愿久点了点头,“求,求陛下……”一句话未能说完,苏愿久便咽了气。皇帝如她所请,将与宣交给了骊姬;但这桩纵火案却查不到个头,只得暂且搁置。
太兴十年嫔妃凋零,皇帝一一为已故嫔妃追加尊荣:萧氏追谥瑰俪皇后,许氏追谥温昱皇贵妃,吴氏追谥和晏贵妃,苏氏追谥悯昳妃,周氏追谥悼晗贵嫔。
太兴十一年五月,秦瑟身怀有孕,皇帝大喜之下封她为韫贵嫔,且将蓬莱宫椒房殿都赐给她居住,这位默默已久的文弱美人骤然间风光无两。而她一枝独秀的日子没能长久,六月昭贵嫔也怀上了龙胎,同样再晋一阶成了昭妃。
蕊珠殿这厢,委佗一心埋在圣贤书中,后宫的斗争固然听来使人心惊,但如今她有皇帝的庇护,再没有风雨能淋到她头上。委佗赢得父皇的喜爱,不仅是做个体贴乖巧的女儿,而是要做能为他分忧的得力臂膀。寻常公主这个年岁都待字闺中,绣花抚琴,而委佗同与宁一起在南书房读书,与皇子一同上演武场学骑马射箭。且不说成效如何,单是这份心志,就让皇帝十分欣慰。
此番薛适留的题目是“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国之征也。”委佗课后便到书院里找相关古籍。“给本宫找《水经注》四十卷。”她心里想着亡国之征,没太在意她吩咐的人是谁。
“殿下欲论伊、洛竭而亡夏,河竭而亡商,读水经注,着实事倍功半。”
委佗抬头一看面前此人,望之二十五六的年纪,身高八尺有余,平民缁布的穿着。“何出此言?”
“回殿下,自然风物非一成不变,譬如黄河河道,三十年则必有一变。水经注乃北魏郦道元所作,距夏商已过两千余载,所录又焉能是彼时的伊洛与黄河?”
委佗挑了挑眉,抱臂道:“那依先生所见,本宫该读哪部古籍才能解此题呢?”
那人微微垂首,答曰:“草民浅见,殿下不妨回顾,诗三百。”
《诗》中民谣多作于河畔,对于河流水文及周遭鱼鸟草植都有相关记载,尤其是离夏商时期较近,才更加真实足信。委佗上下打量着他,“你也是薛大人的学生吗?怎么一直没见过你?”
“回殿下,草民是薛大人府上的刀墨侍从,姓山,名蹇。”
“简?哪个简?”
山蹇答道:“王臣蹇蹇,匪躬之故。”
委佗笑了笑,“好个王臣蹇蹇,你读书不少,怎么还只是个侍从来的?”
“殿下过誉,草民负责誊抄书籍,是而略知道几本书。草民卖弄了,望殿下恕罪。”
“先生今日指导本宫,本宫记着了,若得了机会,定会替先生谋个职缺。”不必她开口,委佗便先示好道。
山蹇忙跪下道:“殿下恕罪,草民并非此意!”
委佗歪了歪头,问:“以先生的才学,不想经学致用为官做宰吗?”寻常人偶有遇见皇子公主这般贵人,都忙不迭地推销自己;这个山蹇博得了她的赏识,却还要推辞,倒也怪哉。
“回殿下,草民出身贫贱,见识浅陋,不敢妄想显达。”
“是吗?可先生的行措在本宫看来,大有自荐之意。”委佗笑道,“诸葛孔明曾经也以为自己不求闻达,可谁情愿自己满腹才学终老林泉呢?学而优则仕,这是圣人教诲,先生不妨考虑考虑。”委佗拿上了诗经,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便走了。几个月后,她寻了个机会向薛适开口,就把山蹇要走作为自己的侍读,供职蕊珠殿。
“岁承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选了蹇字为名呢?”委佗托着腮问道,“蹇者难也,行难言难。本宫以为,不如改作,搴,搴裳访古,也助你搴涉艰险,如何?”
山岁承在案头整理书卷,答道:“臣谢殿下美意,不过恕臣不能从命。蹇字是臣的师父赐的名字,臣不敢违背恩师之意,请殿下恕罪。”
“你师父?正好说说你师父是什么人?”委佗好奇地问道。
山岁承稍稍凝滞了片刻,徐徐答道:“臣的师父,是个江湖术士,救臣于危困,授臣以书礼。若非恩师,臣万万活不到今日。”
委佗看出他神色间稍有几分难堪,想来他从前也没少因此受到指摘,便替他圆话道:“周礼所载,方士乃主四方都家之狱者,不过如今人心不古才将方术士看低了。东齐末年兵荒马乱,困苦岁月里还能有此义举,想来世伯必定是个得道高人。”
见委佗这样说,山岁承的神色显然放松了些许,“臣代先师谢过殿下称赞,先师的道行确实深不可测。”
“诶,那岁承你想必也得高人衣钵,你看本宫命格何如?”委佗半玩笑着问道。
“乍看之下,殿下命宫深锁,如此面相于女子而言只怕是命途多舛,常伴离愁。”山岁承端详着她,认真地道,“然殿下伏犀贯顶、剑眉凤目,主来日贵不可言。”
委佗也不觉得冒犯,接着问:“那本宫与你相识,是依着离愁一卦,还是依着富贵一卦?”
山岁承静思片刻,坦言:“臣参不透。当日在书斋,臣贸然出言打扰殿下,也并非是攀附之意,只是……玄宗之道令臣不自主地开口。”
委佗一笑,“本宫相信人定胜天,即便命途多舛,本宫也会拼尽全力,搏一个海阔天空。”
结识山岁承之后,林择善清醒地看殿下对山先生和对自己,是截然不同的心态。他当然也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奴才,还是个阉人,哪里能奢求公主殿下跟他比翼连枝长厢厮守呢?殿下对他已经是分外的恩遇照顾了,他不能再有丝毫的不满。林择善自以为把情绪掩饰得很好,然而委佗还是注意到了他时常神情恍惚的表现。有一天,委佗就问起来了。
“择善。”
林择善赶忙回神,“啊?殿下有何吩咐。”
委佗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问道:“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林择善立即打哈哈,“奴才该打,走神来着。”
委佗盖上锦盒的盖子,递到林择善手里,吩咐道:“着人把这个送给山先生。”
“诺。”林择善接了,便转身去办差了,他眸底呈现的片刻暗淡,委佗全都看在眼里。
出了殿门,林择善便难以自禁地打开了锦盒,其中是一副蓝田玉的禁步:玉佩上镂的是荷花莲藕的图案,其下坠的是水晶珠串,苍松色的编绳串起玉石,打了一个同心结。并蒂和美,玲珑同心。林择善稍稍皱皱眉,啪地扣上了锦盒。殿下是毫不掩饰地爱慕着山先生,山岁承也的确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殿下能得一位交心之人作为归宿,他该为殿下高兴才对,可是怎么就觉得心里这么膈应的慌呢?果然人心不足,得陇望蜀,殿下对自己好一点,就希望殿下能只对自己好。
之后在南书房行走,林择善便瞧见那幅禁步挂在了山岁承腰间,玉润典雅,沉稳庄重,的确跟他的气质浑然天成。殿下在山先生身上,费的心思可不止一点,林择善如是想到。
又过了一段时日,委佗突然传了一席分外丰盛的晚膳,还叫林择善屏退众人关了殿门。她拉着林择善坐下,而后从背后出了一顶束髻冠,端到了林择善面前。
款式是士子晏居的便装发冠,玄色锦缎作底,上面绣着滚银边的海水江崖纹。林择善困惑不解地问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委佗的神色里充满期待,“我扎的,怎么样,手艺不错吧?来,戴上给我瞧瞧。”说着,她就伸手来摘林择善原本戴着的宦者冠。
林择善稍稍拦了她一把,“殿下,给,给我的?”
委佗点了点头,“是啊。你今天不是过生辰吗?我自作主张给你办个加冠之礼。”
她这两句话落到林择善耳中,仿佛烟花于耳畔绽放,原来殿下对他的生辰这么上心。林择善有些恍惚,于是乎由着委佗解下他原先的系带,戴上新的发冠,再系上软缎的带子。也不知是锦缎的缘故,还是殿下手指的触碰,两颊上清凉丝滑的感受仿佛直接沁入心头。林择善兀地握住了委佗的手,靠在自己脸颊旁边。
“这段时间我总瞧你郁郁寡欢,好像胸口填满了块垒无处发泄一样。我也不知道你这么消沉是因为什么,如果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叫你不舒服的事的话,我向你赔个礼,就过去了,好不好?”
林择善轻叹一声,“不,殿下并没有做错什么。我……殿下,您以后,还是别对我这样的奴才太好了。”
委佗抬手示意他噤声,“这是什么话,我可是没把你当奴才看。择善,你是我最亲近的心腹,我爱重你,信任你,我希望你也一样能信任我。以后有什么事情就跟我直说,相信我,我一定能保护你的,好吗?”
“我自然是信赖仰仗殿下的,只是,”林择善答道,“唉,说来也难以启齿,我不太舒坦,是因为山先生。”
“啊?山岁承?”这个答案倒是让委佗意外,“他怎么招惹你了?”山岁承最是好性儿不过的,他还能膈应着别人?
林择善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山先生没有怎样。就是,殿下真是实心实意地对他好,我每每看见殿下与他,一副琴瑟在御的情形……”
说到这委佗便明白了,原来是醋劲儿,“择善,你也太杞人忧天了。且不论山岁承与我能不能琴瑟在御,即便他真做了驸马,我还能赶你走吗?俗话说衣要新人要旧,你可是我身边最贴心的旧人了,只要你不变心,我这么可能抛弃你呢?”
“殿下,我这一生得遇殿下,必定誓死追随,何敢背主?”
委佗莞尔,“这不就得了?以后可别给自己添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