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来为臣者三大险境:臣强主弱,功高震主,臣党势大。卑职看来,太傅大人占全了这三点。”王宪喝了口茶,将茶盏放回案上徐徐说道,“当今圣上刚继位不到三载,便已经急着把军权从穆思行手中收回,逼豫王爷退居府中再不问世事,报复昔日敌党重臣。顾命大臣中唯有太傅大人您尚有实力,若一味忍让,让到陛下把您也架空了,那我辈可尽成了待宰羔羊了。”
“正是这个话!先帝在时每每称赞五爷谦谦君子,先贤遗风,若是五爷登基坐殿,绝不会如当今圣上一般专横武断。大人何不修书与太后,请她颁布懿旨,废了太安皇帝,改立荣侯为君?”
“太后常年缠绵锦榻,何况一贯不理世事,怎可拿朝堂之事再去烦扰太后呢?”南宫风颂长叹一声,又道,“太尉,王大人,诸位大人,老夫明白你们的委屈。太兴年间,权责皆在各部员官吏手中,那是先帝对我等的信赖。当今圣上不过是把权责收回,并非如诸位所言逼迫之意。即便来日陛下不容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老夫便回乡种地,无声无息地老死便罢了。总之,老夫绝不悖负圣上。”
“既然太傅执意做忠臣,我等下官当为大人马首是瞻。”还是前面那位陈大人说话,“正好,借祭奠先帝,好好敲打敲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安皇帝。”
十一月初一,四品以上京官一概莅临大朝会,听候陛下的吩咐。
“大行皇帝所寝熙陵要重新修葺,务必于毫厘之间彰显皇家气象。此行祭典先皇,太后与诸位太妃与朕同往。眼下朕不愿铺张,濮阳行辕除舆制外一切从简。然,太后母仪天下近三十年,朕能将就,太后万万将就不得,太后所居院落务必秀闼雕甍闾阎扑地。濮阳行辕修缮便由太仆大人负责,朕相信杨大人晓得分寸。”这杨聪自从战时挨过陛下的骂之后,反而累得陛下重用,青云直上了。
“朕登基三载,至今犹念先帝春风化雨之恩,舐犊析荷之情,先帝音容笑貌仿佛历历在目。”皇帝这番话说得感人肺腑,几位积年的老臣不禁以衣襟拭泪。看着煌久在御座上讲先帝讲得几乎潸然泪下,与宁在阶下不屑地皱了皱眉,戏做得真足。好容易煽情煽完了,煌久接着道:“为表追悼敬爱之情,朕准备再为先帝拟加尊号,便为应天兴国明皇帝。陪葬熙陵的诸位太妃,也应追授尊号:温昱皇贵妃许氏追谥庄敏,吴氏追谥仁徽和晏皇贵妃,苏氏追谥惠哲悯昳妃,周氏追谥敬诚悼晗妃。”皇帝只给诞育过子嗣的太妃们加了尊号,于是便落下了一位要紧的人物。这种细支末节的事本无需皇帝在朝会上宣讲,煌久知道旧臣们要向她发难,她便多给他们可以发难的把柄,请君入瓮。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便有人持笏出班,“陛下,既是为陪葬熙陵的嫔妃加以尊号,瑰俪皇后与先帝同穴而葬,因何不在追授尊号之列?”
真有人敢挑着天子逆鳞动手,煌久一笑,“皇后?朕上有寿康宫母后太后,下有生母皇贵妃许氏,如何再去参拜她萧氏?”
“瑰俪皇后乃是先帝亲自下旨追封,也是先帝亲自下旨葬入熙陵的,陛下参拜瑰俪皇后合情合理。若是陛下不肯为瑰俪皇后加以尊号,却为自己的生母追授美谥,未免不敬先皇了。”这人仍旧纠缠,与宁都忍不住回头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绞尽脑汁地要触怒龙颜。
煌久眸色一紧,抬手拨开冕旒,也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迂阔分子长什么模样。他站的有些靠后,煌久乍看是陌生面孔,也是,这样抓准了让能她雷霆震怒之处大做文章的人,在御前肯定呆不长。“这位大人如何称呼?”
其人尴尬了一瞬,答道:“臣光禄大夫陈经甫。”
煌久想起来了,在官员履历表上见过这个名字,是个读书读酸腐了的文人。很好,朝堂上也是很久没有过血腥的味道了;那就惩办了他,让他的同党们自己掂量掂量。“好啊,朕平生最恨姓陈的。今日朕便与你好好辩上一辩,她萧氏何德何能堪当一国之后?”煌久扬声道,“所谓皇后者,当母仪用式于家邦,勤俭奉上于宫闱。萧氏生前一无册封皇后之名,二无执掌凤印之实,三无功于社稷,四无助于龙脉。她妖言媚惑君上,不敬中宫嫡后,弹压六宫嫔妃,虐待朕躬于外傅之年,戕害朕之手足兄弟。有此四无功五大罪,朕看在先帝的面子上保全她皇后的名位已属勉强!你这厮为毒妇请封,冒犯皇太后,当廷冲撞朕躬,有何面目忝列朝堂?”
好家伙,一下子被打上了萧与陈两个皇帝深恶痛绝的标签,这人的仕途算是完了,能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南宫风颂自然是清楚太兴年间后宫的恩怨纠葛的,沾上萧字,他便明白陈经甫是难保的了。
与宁适时站出来名为求情,实为煽风点火地道:“陛下息怒,陈大夫依礼仪舆制上谏,也是不愿陛下落得俭不中礼的名声,望陛下从轻发落。”
偏这陈经甫还不知好歹地不为自己磕头请罪,煌久怒极反笑,“千岁爷所言极是,这样忠于先帝和萧后的忠臣,朕若发落了,岂不成了放诞无礼的暴戾昏君了?既然陈大人不忍萧氏身后香火稀薄,那便叫你的女儿去熙陵守陵吧!另外朕不想再看到你这迂腐腾腾的面目,贬做朝散大夫,再也不必出席朝议了!”
陈经甫大喊着冤枉和不服,被一阵乱杖逐出了朝堂。
陈经甫的女儿送到熙陵之后,一应吃穿用度都与煌久当年在掖庭中一般,大概就是破衣烂衫勉强保暖,箪食壶浆艰难果腹。谁料这厮竟然心疼女儿,买通了守陵官兵,把家里的貂裘靴帽和烹饪好的饭菜送到熙陵去。煌久怒道:“教朕不计前嫌孝敬萧氏毒妇,又嫌朕苛待了他的千金爱女,恬不知耻的东西,唱得好一出双簧!”
秦勒之在旁附和道:“此僚咆哮公堂,冒犯圣上天威在前;不知悔改,辜负陛下仁心在后,实在无需陛下一再宽容。”
“朕也无意做吕洞宾,你瞧瞧,”煌久冷哼一声,将一封奏折扔给他,“朕只贬了他的官,太尉就带着十几位大臣联名上书,替他申辩了。”
“太尉大人真是手脚麻利,转眼之间就网罗了这么多人。”秦勒之挑眉道。
煌久哂笑一声,又将一封奏折扔给他,“不止是太尉,大行令也上书代陈经甫谢罪,并自请去陈府责问呢。”
秦勒之迅速阅罢,“太尉大人说此僚是老臣,一向恪尽职守,不宜重责。可微臣看来,正是此等腐儒尸位素餐,致使朝廷内外冗官冗俸。国库入不敷出地养着一班无用书生,而到了陛下欲改弦更张的用人之际,他们便搬出什么成法什么旧制,要么上书阻挠,要么自称无能不肯出头。庸才云集,陛下如何能够肃清朝纲?”
“秦卿真乃朕之知己,姓陈的就由你去彻查。既然王宪想趟这淌浑水,就让他给你做帮办。一切牵连人等你皆可逮捕审问,待坐实了他的罪名,朕以国法杀他,量太尉太傅也无可再言。”秦勒之对于铲除南宫氏族有些热情得过分,煌久察觉到了,不过眼下这着实也是她的当务之急,不妨一用。
“臣遵旨,”秦勒之拱手答道,“陛下,如若嫌犯拒不招认,该当如何?”
“动刑。”煌久利落地道。
秦勒之略略沉吟,“可若是王宪阻挠,又当如何?”
煌久冷哼一声,“是了,姓陈的是读书人,哪能上铁家伙?即便姓陈的本人上不了刑,难道他陈家的狗也动不得吗?”陈府上下二三十号人,总有人会招认,实在不行一一拉进刑具里,不怕没人开口。
秦勒之了然答道:“诺,臣明白了。”
俗话说得好,廷尉署中多冤狱,秦勒之手里冤狱就更是多了。不过,如陈经甫这样的案子,也没什么可冤的,他自己大方地认了,只是一旦提到了抗旨就缄默不言。所幸秦廷尉有手段,叫他蹲在瓮中,把翁架在火上烤,不到半个时辰他就说什么应什么了。依北梁律法,抗旨当灭满门,然而王宪一曰法不责众,再曰不知者不罪,只应罚陈经甫一人而宽宥其家眷遣散其仆妇。他搬出了唐太宗三思而后斩的典故,上书皇帝仁人圣主不应妄造杀孽。哪个皇帝能不为自己的名誉考虑?煌久索性如他奏请,给自己扣上一顶不计前嫌的高帽,下诏陈经甫斩立绝,由王宪做监斩官。
次日午时,陈经甫的人头刚一落地,秦勒之背着手走到王宪身边,笑呵呵地道:“有劳王大人。”说着将斩陈经甫的圣旨递给王宪。
王宪不解地问道:“秦大人,我只是帮办,你这是何意?”
秦勒之笑答:“审案您是帮办,可您是监斩官,如今罪犯人头落地,当然该您面圣复命啊。”
秦勒之这种一肚子坏水的人说得出这样的话?可好像,此言不虚,王宪接了圣旨,一拱手:“那,在下就告辞了。”
秦勒之笑答:“王大人请。”
待王宪离开了刑场,秦勒之立即从怀里掏出另一道圣旨:“上谕,罪员陈经甫欺君罔上抗旨不遵,屡教不改着实顽劣,朕深感痛心失望,着依国法,将其满门抄斩。钦哉。来人,把陈府上下人员都带上来!”
一声令下,廷尉署番役以断水之势涌进陈府大门,用早已备好的绳索镣铐将扣押在院落中的众人捆成一列,将这些惊弓之鸟般的妇孺仆从推搡到了刑场上。这些人刚刚经历官兵抄家,家主斩首,正处在逃过一劫的希冀和家破人亡的绝望的夹缝之中。如今大祸终于还是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个个哭天抢地,互相拉扯着。纵然哭声直上干云霄,刽子手是没有分毫动摇的,午时三刻,二十多颗人头骨碌碌地掉落,血流漂橹。陈府上下,只剩了那一个在熙陵守陵的女子。
这一厢,王宪进宫面圣一切顺遂,煌久和颜悦色得好似真的翻了篇一样。直到他出得宫来,听到金马门外侍卫的嘀咕,方知陈府的血案。人头既已落地,王宪即便冲回两仪殿向陛下兴师问罪也于事无补,更何况他何敢杀个回马枪,指责陛下失信呢?来回在金马门外踱步几趟,无奈之下,王宪只好再去找太傅商议。一开始陈经甫试图揪住对萧氏的礼数不周而向煌久发难时,南宫风颂就意识到难保此人了。故而自陈经甫被贬官起,太傅就赶快与他划清界限,一封求情的奏折也没有写过。更何况事后陈经甫不知做小伏低,公然抗旨,挑战皇威,皇帝岂能容他?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自找的,只是可叹白白连累了一家二十多口人的性命。
此番祭祀大典乃是祫祭,之国各地的君侯也皆要出席,故而腊月里就要开始往濮阳赶路。京城里的年也过得不踏实,年下就准备起皇帝和太后的鸾舆驾幸濮阳熙陵。
正月十八,祫祭当日,皇帝与王爷诸侯在陵前焚香奠酒,礼拜插柳。煌久双手于胸前合十,在先帝牌位面前,朔风割面似乎也没有那般寒意难当。煌久向先帝的牌位道:“朕继承大统以来夙兴夜寐,定边关平内乱,改革土地重整税收,父皇,您看,不逊于您治下的国家吧?”
话音刚落,好像先皇真的泉下有知一般,朔风忽而一紧,将供案上长明灯的火焰吹得东倒西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