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孤搬入东宫,众臣都上赶着来贺孤的乔迁之喜。孤特意给你递了请柬,可郑兄怎么不曾赏脸莅临呢?”委佗问道。
郑士桐一时哑然,他本没想到殿下还会这么留意他的,又不想去凑那番抛头露面的热闹,索性便没去。“那时陈驸马新丧,臣怕殿下仍觉伤怀……”
委佗知道他不会说话,便不难为他说话,“当年咱们可是说好互帮互助的,怎么这一向只有孤没事就提拔你,你倒不怎么爱答理孤呢?”
“殿下为灾区募款筹粮时,微臣略尽绵力。微臣并无他念,望殿下恕罪。”彼时委佗给他谋了个职位后,便被自己的万般事务缠身,郑士桐不敢贸然登门公主府打扰,几年间只是在武库安分地当差。如今被委佗这么一说,倒好像他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一样。
委佗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好了,哪有什么恕不恕罪的,不过是希望你多与孤来往罢了。哦对了,郑兄如今还未成家吧?”
郑士桐略有拘谨地答道:“是。”
“孤留心帮你看中了一家的姑娘,想替你做个媒,但想起令堂仍旧康健,孤不好插手,便一直没提。过几天九九重阳,郑兄可考虑接令堂来睢阳居住?孤可以在东宫后头的街巷给你们母子置办一处院落,以便你奉养母亲,也不妨碍你多来东宫走动,如何?”东宫后巷一带,皆是委佗心腹之人的住处。
这个提议不容人拒绝,郑士桐起身拱手,“微臣谢殿下费心安排。”九月里,郑士桐便把老母接了来,十一月初一又成了亲。
待水灾风头过去,委佗也为映枫在扶风茂陵找了个婆家,嫁给了周氏族人远亲的一个士子为正妻,过踏踏实实的小日子去了。很好,总没有像她当年一般,所托非人。
维太兴十五年,岁次乙亥,十二月壬子朔,二十四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戏!惠仪公主,践素依仁,更缉柔闲之范;闻《诗》蹈《礼》,还表婉顺之容。毓悟发于天机,聪哲叶于神授。因其婉娩之性,进成肃雍之德。能鉴图史,颇知法度。所以特钟先爱,偏荷圣慈。宜加汤沐之荣,以表肃雍之誉,既赐居东宫嘉德,可增实封京畿柘城。进号安邦惠仪公主,务存优洽,称朕意焉。
赞礼官往东宫宣旨一毕,委佗即刻叩首跪辞:“儿臣德行浅薄,不敢当此隆宠,请父皇收回旨意!”
锦绣上前将圣旨奉到委佗面前,“圣上有言,殿下受天下之养,理应为天下计。圣旨已下,二月初二乃是吉日,圣上为殿下准备了册封嘉礼,制同亲王。圣上还要替殿下另择官名,此后上朝听政,不必避讳了。”
嘉礼,亲王,上朝!
终于她的封号不再是华而不实的溢美之词了,安邦定国,她的父皇终于给她机会了,委佗再次稽首接旨,“儿臣叩谢父皇隆恩,必兢兢业业,若非栋材,则请祖宗、父皇降罪惩之!”
“殿下快快请起,圣上看重殿下,要在太极殿上给殿下册封,如今满宫里都想沾沾殿下的福气呢!”锦绣比委佗本人还要喜上眉梢。
委佗将盛着十两金锭的荷包塞到赞礼官手里,送走了赞礼官仪仗方来接待锦绣。“姑姑留步,请您往内殿吃盏茶少坐片刻。”
“殿下客气,那奴婢就斗胆勾留片刻了。”锦绣笑得合不拢嘴,“殿下苦了这许久,可算是得了名分了,往后殿下出入朝堂与亲王无异,可就不是那曲妃之流可以抗衡的了。”
委佗让着她坐下,示意她噤声,“父皇垂爱儿臣,儿臣可不敢恃宠而骄。我也只是一介女流,如何堪当太极殿前受册?又如何好在朝堂上抛头露面?”
锦绣接了委佗亲手斟的茶,“对了,说到这,圣上特意命内府为殿下制朝服冠冕,极要配得上殿下金枝玉叶之华胜,又要有皇子该有的肃穆。要不是因为朝服年下里赶不出来,只怕元日就给您册封了!”
“父皇太费心了,去岁天灾刚过,如何能为儿臣大费周章呢?”和绰谦道。
“圣上就怕殿下推诿,已下了旨意,殿下擎好便是了。”
此时侍立一旁的林择善开口道:“时值年下,要内府上下织娘匠人赶工,殿下可要记得下人们的辛苦啊。”
委佗骤然惊觉,从屉中拿了二百两的银票递给锦绣,“还请姑姑替我打赏内府上下,天寒地冻地还要辛苦姑姑奔波往来,真是过意不去。前阵子母后赏了我几匹江宁的暖缎,我回头请人裁成衣裳送给姑姑,穿着轻薄又暖和。”
锦绣摆摆手,“奴婢帮殿下不怕眼下辛苦些,只盼来日扬眉吐气。暖缎不易得,又是皇后娘娘赠予殿下的,奴婢怎敢收呢?宫中人等的打赏奴婢会替殿下周全好的,殿下准备准备明日进宫谢恩吧。”锦绣拿了银票,不敢多留,便回宫伺候了。
次日午后委佗来到昭德殿时,皇帝正在暖阁中看书。委佗仍是跪下推辞,皇帝听罢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父皇既然封你,就是觉得你担得起,平身吧,坐。”
“谢父皇,儿臣定当无怠无懈,克勤克俭!”委佗于皇帝身边斜签着坐下。
皇帝将手炉递给委佗,随口道:“委佗的确勤勉,比你的弟弟们都强。与宁也成家了,照理说赐爵也该给他一份,但还是年轻莽撞,妥帖周全还是比不过你。”
“父皇过誉,只是父皇疼爱时常许儿臣在侧,儿臣偶拾牙慧罢了。诸位弟弟们都是璞玉浑金,但凡父皇愿意多多指教,各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栋梁之才。”委佗得体地笑答,“如今父皇准委佗参知国是,委佗也定会多问宁弟的想法的。”此次前来还有正事,不是来聊那些个无用的臭孩子的。
皇帝明白了她言中所指,“委佗,姿容姣好气度高华,但有欠庄严。往后你少不得与有司官吏有行文往来,总得用个体面的官名。朕正翻书呢,许久也没选出个合宜的,你自己说呢?”
“父皇所言在理,只是,委佗之名……”是我亲娘给起的,但当着皇帝的面不能这么说,“是儿臣于襁褓中时父母所唤,终不忍弃之。委委佗佗,如山如河,匪惟修貌,以绰以和。和绰二字,父皇以为可否?”
宣姜乌发如云妍姿艳质,一说体态轻盈、步履袅娜,如山一般蜿蜒,同河一般曲折。美则美矣,确实祸国殃民之物。然举止雍容华贵、落落大方,似山岳稳重、似河川深沉,方更显皇家风范。
皇帝沉吟片刻,仿佛忆起了曾经那个痴爱他的女子,如今委佗出落得愈发肖似年轻时的许诺,他伸手似欲抚摸女儿的面庞。可眼前的女子神色中更多几分果毅,便与记忆中的音容笑貌大相径庭,皇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极好,便是和绰。”
年下里与旭和与顺先后发了高热,柔贵嫔和乐贵嫔皆要照顾儿子,皇帝便下旨大赏宫人为儿子积福。
新年帝后在两仪殿宣见重臣宗亲开笔书福,赏赐御笔“福”字和一份鹿肉,取“福禄”之意。午膳后帝后再于内廷依次接见儿女们,和绰是首个。
“委佗免礼平身,新岁委佗就该二十了吧?”私下里,帝后仍唤女儿的乳名。
皇后在和绰之前答道:“陛下记岔了,委佗是太康五年生的,新岁可是二十一岁了。”
皇帝摆了摆手,难为情地道:“朕疏忽了,本来想着委佗明年二十,想跟册封礼一起加冠的。幸好皇后提醒了,晚是晚了点,但好在没错过去,来人。”内府的寺人一水地进来,在和绰面前站开。“父皇特意嘱咐内府给委佗做的冠服,看看可还喜欢?”
朝服为明黄色黻领中单,外为绛色翟衣,肩挑日月背负五行,金银丝线纹绣龙衮九章,只是五爪龙改做四爪蟒。发饰并不繁琐,只一金冠、一额饰和一对金簪。簪长一尺,端上非凤凰爵,而是做麒麟踏明珠为饰。金冠非命妇所用的九龙四凤,而是以翡翠为三山五岳,以玳瑁为五湖四海。额饰为一条足金雏龙,口衔白珠垂黄金镊,睛为珊瑚神采奕奕。
如此奢华糜费,以泽被苍生为己任的和绰殿下当然不能坐享其成,忙跪下道:“儿臣铭谢父皇母后的宠爱嘉奖,可儿臣德薄福浅,实不敢受此冠服。况凛冬暴雪,北地百姓敝衣枵腹,筚门闺窦,儿臣身在阊门锦衣玉食已属骄奢淫逸,如何再受华服金冠?请父皇收回成命,勿令儿臣于心难安!”
“再如何的太平盛世也免不了民间灾祸的,非尔辈之过也。有明君、贤臣,何愁天下不治?从未听过哪朝天子因赏了公主身冠服便成了亡国昏君的,委佗领受便是。”皇帝道,不容和绰再有推辞便又向皇后道:“一个姑娘家的,颇有士卿君子之风,大方磊落,多亏了皇后教养得好。
皇后只是淡淡地笑答:“陛下愿意时时教导,委佗又有慧根,自然是出息的。公主临轩受册乃是本朝第一例,委佗,别辜负了你父皇的赏识便是。”
本朝是第一例,但有唐一代便有三位能制诏摄政的公主,只是从未有过能克己复礼修得善终的。
“父皇母后加恩,儿臣定当无怠无懈,克勤克俭!”和绰再次叩首谢恩,收下了这身能让她名正言顺参与国是的朝服。
“委佗坐吧。”皇帝又吩咐:“宣诸位少君进来。”
诸皇子上午都在各自母妃宫里,代表着皇家体面赏赐舅家外戚,如今这一身身美服华裘凑到一块还真是逼人夺目。他们对于长姐在帝后面前的殊遇已见怪不怪了,齐齐地向帝后跪拜献祝。皇帝赐座后打了个响指,一水的御前侍女捧着漆盘上来,盘中盛着精绣的辞岁荷包,沉甸甸地装着金锞。
“你们娘舅家里的那份内府已经赏完了,这份是你们母后赏给你们的。与宁在宫外要多行善多布惠,与桓要读写经世致用的典籍,向你们长姐多请教。与宣与荣踏实,不用朕操心。年纪小的,老七、老八,要以兄姐为榜样。朕是有福之人,孩子们都孝顺懂事,日后江山社稷有你们,朕无愧于祖宗。”年幼的八少还不明白事,只是拍着手应着好,连赏赐都只能由随从替他领。但皇帝说孩子们都孝顺懂事,那就只能顺着皇帝说了,皇后便接道:“《诗》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陛下乃我朝圣君,承宗庙之重,自然齐天人之福,臣妾……”
只是皇后话未讲完便咳了两声,和绰赶忙起身替她摩挲背。
皇帝连连拍额,“呦,朕疏忽,累着皇后了。和绰,快送皇后回宫休息吧。你们也都散了吧。”
锦绣和薛赞德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皇后先行,将皇后送上凤鸾车后,锦绣拉住和绰,从怀里掏出一摞银票来。
和绰忙推辞,锦绣则是顺势塞到她手里,悄声道:“陛下单给殿下您的,万岁爷待您与待诸位少君终是不同的。”
捏着有七八张,和绰直接抽了两张又塞还给锦绣,“多谢姑姑,此间不便多言,来日往东宫,我再招待您。”
入夜后,和绰延请了与宁、左妃,以及三公主纾慧,来东宫过节守岁。
纾慧缠着长姐非要看她的“新衣服”,朝服上的龙衮九章并不吸引小姑娘,但荟萃珍宝的金冠却把她迷得痴了,“长姐,父皇赏你的金冠真是漂亮极了,慧儿也想戴戴可以嘛?”
和绰便道:“待册礼之后,便给你在殿内戴着玩。”
“谢谢长姐!”纾慧眼下捧着金冠腾不出手来,不然定要抱着和绰的胳膊摇几个来回,“宫中母妃们戴的金凤多漂亮,怎么长姐这对簪上不是凤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