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绰霍地抬头看着他，“你怎么还站在这？”

林择善以为擅自议政坏了规矩，忙要跪下告罪，“殿下恕罪……”

“来坐，一起商量。”和绰拉着他在案边坐下，眼下她急于破局，规矩不规矩得容后再议，“择善提醒我了，借纾慧的家书联系周俞，便不点眼。可就算周俞肯帮我暂时瞒下，他也不能坐视雍凉的百姓挨饿，父皇宣治粟内史答话也就知道了京畿未给雍凉送粮。”

“治粟内史只管谷食钱货，只要供京畿所用的粮额度足够，他不会多嘴是哪来的粮。驿传往来由法曹管，殿下跟法曹通个气，不回奏未有南粮抵京便是。”秦勒之道，“至于雍凉救急，可另从吴郡黔中郡买粮，有个一二百斛，不至于饿死人便能挺过这关。”

和绰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权衡利弊后道：“择善，你去进宫，让纾慧把这事跟她外祖说明白，说得可怜点。千两银够买二百斛米了，另外多拿五百两，是谢他周旋麻烦了。法曹大人那边……”

秦勒之往与宁那边瞥了瞥，这不现成的人家的亲女婿？与宁也主动请缨，“我去跟左英讲。”

和绰摆了摆手，“你别往这件事里掺和，本来父皇只把这事交给了我，办好了的话有你一份苦劳，但出了差池责任只在我一人，没道理如今要你替我说话。我自己修书一封与他便是。我先拿银子补了这漏，但不能吃这哑巴亏，秦卿，你拿着东宫的令牌去给我好好查查这事。能找回多少是多少，若是全被蠹虫吞吃下腹了，那孤要见血的。”

殿下咬牙切齿眸色犀利，定是要揪出来背后作祟之人，秦勒之正等着一个投名状的机会，领了命便去查案了。

“若是周俞不肯帮忙怎么办？”与宁惴惴不安地喃喃道，“若是水贼已经倒卖了，追不回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那我就完了！”和绰怒道，“现在不是想这些有的没的的时候，拿出点男子汉的样来想办法补救，别跟个小娘们似地磨磨唧唧！”

“那你要我做什么？刚刚还说不关我的事，不用我去找左英，你告诉告诉我该怎么补救！”与宁莫名地也崩溃地吼了起来。

和绰盯着他爬上血丝的双眼，“是你做的？”

与宁不禁一阵战栗，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是你找人偷走的赈灾粮？”

“不是！”

“那你是想我死？”任是曲倩还是其他什么暗敌算计她，和绰都不至于这么大发雷霆，失控地质问对方。

与宁也像是吓坏了，连忙辩解：“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我，我误信了谗言……”

“辛与宁，你最好原原本本地给我说个明白。”和绰压着怒火尽可能平静地说出这句，嘴角都不受控制地抽了两下。

“前阵子景泰，我母亲的舅舅的表侄来到京城投奔我，说想辅佐我成就大业功彪青史。正好你被封为安邦公主、住在东宫，他说，有百姓爱戴帝后垂爱的你在，储君之位永远也轮不到我头上。这回你由承了要差，他说有办法就此让你失了圣心，我没想到他敢在赈灾粮上做手脚，更没想到他真能让漕运总督不给粮船开船坞。”

“所以你就没管他，放任他去做？”和绰一针见血地质问，见与宁无法自辩便明了了。“你脑子被驴踢了？能信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的招摇撞骗，听信他的挑拨离间来害你亲姐？你立刻回去把那狗娘养的黑心东西给我押过来。”

“我也想啊，可他前几天就跑了！我追也没处可追，我……”与宁眼眶里都转起水光了，说话也越来越快，显然是又急又怕，“眼下酿成大祸，我还能做些什么你尽管吩咐，我一会就还你两千两银票，若还不够填补亏空的我再想办法给你筹来。”

和绰听到那人逃跑了的时候，眸色就暗了暗，这八百斛米真是要吃哑巴亏了。

与宁懊悔羞愧得无地自容，“若是父皇问责，我自会面圣解释，一定不让你平白蒙冤就是了。”

和绰沉着脸上前一步，与宁以为自己要挨揍，便准备领这顿教训。可和绰是环抱住他，反让他惊得手足无措。和绰摩挲着他的后颈，“别害怕，我来处理，你不会有事的。”

与宁心中一阵酸楚，眼睛火辣辣得，有两滴泪珠没拦住地滚落。他怕一开口就是哭腔，便也不说话，只是揪着和绰的袖摆，把面孔埋在她的肩头。

俄尔，和绰捧起他的脸，见他委屈巴巴的模样更生出几分不忍，“这次我当你是年轻不懂事纵了你，往后……”

“往后我定不会再被奸人蒙蔽视听。”与宁立即承诺。

“那跟着我，储君之位轮不到你头上可怎么办？”

“不跟着你，父皇更不会多看我几眼。”与宁答道，“何况父皇与我缘浅情薄，与其盼他把江山之任交给我，不如等你……”

和绰轻轻拍了下他的脸，“才害我进了死局，就要我许你这事，我是菩萨吗？”

与宁又急了，“说好了这事就过去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但不许你再提。”

“等我能挺过这关再说吧。”和绰道，“他还跟你说什么屁话了？”

与宁绞着衣角，“他建议我要在东宫，安插眼线。”

“你安插了吗？”

“我……”与宁瞪起眼睛，“我天天往东宫来，一待待一天，就差住东宫了，我还安插什么！你在我府里就插眼线了？”

“以前没有，以后该安插。明天带着你媳妇一起来，我跟她聊聊。”和绰喝了口茶，“你一会去跟择善聊聊，让他把东宫的日报都誊写一份送给你。”

与宁皱起眉服软，“姐，没必要没必要。”

幸而周俞和左英都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卖安邦公主一个人情。周俞从黔中郡买了二百二十斛米，分发到粥厂，对下便说是朝廷拨粮不易，只得了这些。灾民纵然难以饱腹，但有的吃总比饿着强，也不敢予取予求。雍凉暂时稳住了，但区区二百二十斛米肯定撑不到下一批粮运到便要出事的。

死局在那该死的景泰被抓着时，浮现出了生门。

秦勒之领命去查案，不出几日就在江陵抓着了正在南逃且已接连跨境的景泰。

这刁滑的贼人倒是会避重就轻，只认了自己联络过宿州的漕运总督，只是想让赈灾粮没那么顺利地送到京城，并不知会有水贼来劫粮船。和绰气得直接把手炉摔在了他身上，“放屁！你要是未与水贼沆瀣一气，哪来的银子贿赂漕运总督？”

秦勒之立即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呈到和绰面前，“殿下，这是臣在此贼身上搜着的，足足五百两。除了这档子买卖，他再没别处能捞这么一笔，有此物证，不如面呈陛下，由廷尉署细查？”

和绰气极反笑，森然地道：“你就算不说，孤也不会把你送到御前的，那不是给你个攀咬他人的机会，打草惊蛇吗？落在孤手里算你倒霉，孤会把你发配雍凉，让你知道啃树皮咽土块的滋味，让你试试一合眼就有饥民时时活吃了你。孤还可以去蓟城找来你的爱妻幼子，把他们买到天水的菜人市场，让你看着他们被当猪狗一样在案板上被大卸八块！”

这可跟从别人嘴里听到的那个贤惠万分的惠仪安邦公主大不相同，这是横眉立目的怒容罗刹。景泰被吓得直哆嗦，再不敢耍滑头，如实地交代了自己勾连宿州水贼，倒卖赈灾粮，再用赃款答谢漕运总督。那漕运总督拿了五百两，水贼们吞了八百两，剩了这五百两准备自己跑路。和绰再逼问水贼窝藏的据点，景泰尽力也只能答个大概其。景泰被暂押在东宫暗房里，等此事完结和绰再处置他，和绰坐进交椅中沉吟半晌。

秦勒之不敢出言打扰，只是手里还拿着那银票，恭恭敬敬地递给和绰。

和绰只瞥了一眼，“你不都已经揣自己袖子里了吗？”

“微臣不敢，微臣拿了那贼人没来得及细审就带到东宫了，这也是进殿面见殿下之前搜身才搜出来的。”秦勒之赶紧解释道。

和绰转而问：“你是怎么想到要查与宁的？”

“那日大少举止反常，殿下一眼都瞧得出来，微臣若还傻乎乎地去围着皇贵妃查，那也就不配追随殿下了。”秦勒之答道，“微臣排查了近日大少府上出入往来的人员，发现除了那一个大少远房的表舅外再无异常。而眼下运河一带气氛紧张，往西北的官道也是运粮车频繁往来，想无声无息地离京，走南门往荆楚一带是最安全的。微臣冒用东宫令符，追了五日的行程便在江陵擒获了此贼。

和绰这方笑了笑，“秦卿如此精明强干，要早认识你几年，驸马之选还有那姓陈的什么事？你辛苦了，自己留着吧。”

“微臣谢殿下赏。”见她还有闲心玩笑两句，秦勒之便受了那五百两，“那殿下准备如何收尾？”

“此事不必你再费心了，孤自会处置。”和绰闭目养神，看似悠闲地晃着二郎腿，“孤也会酌情向陛下禀明你在此事中的功劳，但你要切记不可外传，也不许再提。”

殿下不带那景泰面圣，也不提这贼人与大少的关系，秦勒之实在捺不住好奇地问：“殿下是要保全大少了？”

和绰喜怒不形，反问：“你觉得孤不该保他？”

秦勒之拉过绣墩坐在她手边，倾身凑道她近旁，轻声道：“依常理来说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但殿下隐而不发，定有殿下的计较。”

和绰深吸一口气，“知道就好。”

这是不准备跟他讲心中的计较了，秦勒之只能悻悻作罢，“诺，微臣不敢邀功，先行告退，只待殿下再有传唤。”

北梁的江山只有传给辛氏子弟才不算换了天，和绰想要登临大宝就必须有与宁在她麾下，没有朝臣会拥戴一个没有储君的君王。

和绰铺案执笔，修书三封。第一封是给宿州太守，告知他事情已经解决，不必将灾粮被劫之事上报朝廷。附了东宫信牌，照会宿州郡衙。第二封是给宿州的漕运总督，警告他东宫已知悉全部内情，着令将窝藏的五百两即刻交还东宫，便可既往不咎两下里平安。第三封，则如实载明了整件事，写明了水贼的人数武备窝藏地点，是要解决这一切问题的。这后两封皆不能走官府行文的路子，和绰以密札封好，叫来了与宁。与宁听闻景泰已被擒拿收押，恨不得即刻就撕了他。

“表忠心不在这事上，我再交代你一件要紧事，”和绰将这两封密札交给他，“你想个由头，去芒砀山打打猎。”

与宁一听芒砀山三字，霎时睁大了双眼，刚伸出的手却不敢接。和绰神色坚毅，直接交到了与宁手上，“父皇近日神思倦怠，你去打些鹿啊猴啊之类的，进献父皇。”

漕运总督那笔黑钱乖乖地在暗中上缴给了东宫，宿州水贼老窝被天降神兵端掉后搜出八百多两赃款。未妨生变，和绰也没给水贼头目受审的机会，下令就地全斩了。

和绰又添了二百两，凑做一千五百两统一发给了江淮节度使，令其重新筹粮。如此一来这一批赈灾粮就成了朝廷拨不出来，东宫大殿下自掏腰包为灾民争取来的，得尽了民心。而和绰到御前回禀变故时，只讲了粮食被劫，东宫与宿州郡合力侦查，终于追到了贼寇窝藏的粮食便即刻补发灾区，再三强调没饿着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