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郡王府上倒是热闹,庭院中支起了数盏九微灯,亮如白昼一般。与旭和与顺两个身着裘裳,搓着手跺着脚在院里翘首以待着什么;与裕揣着手围在廊下坐着,晃着两条长腿,也眼巴巴地仰头看着天。
与旭道:“五哥,稀客啊,你这大忙人也能来我这闲窟窿?”
与荣先向与顺颔首致意,而后答与旭:“我忙里偷闲当然不是看你来的,我特来接人。七弟,走吧。”换朝数日以来,与裕第一次至晚不归就有与顺在场,必有蹊跷。
与裕摇摇头,拒绝道:“不要!还没开始呢!”
“什么开始?”
与顺接过话茬,“五弟有所不知,初八起南地郡县屡屡有人观测到,夜间有雁群过境,顶着隆冬风雪北归。”与荣怪道:“雁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怎么会在正月里北归?大约就是月明惊了乌鹊,被百姓捕风捉影,扣上了鸿雁北归的噱头罢了。”
与顺摆了摆手,“论治国安民之策,老五你是行家翘楚;可论奇闻怪谈地新鲜事,就该哥哥我教你了。算着雁群的日子和行程,这两天就该到京城了,究竟是不是雁群,打下来两只一看不就清楚了?”与荣看了看他俩手里的弋射弓,深觉不妥,刚要说上两句便被与顺打断了,“知道你又要说教,不过如此异象非福是厄,也不会伤着什么祥瑞。而且,纳采纳吉请期皆用雁,七弟成亲在即,我们两个无用的哥哥没什么可表示的,亲手给他备两只雁也情有可原吧?”说着他抬手拍了拍与裕的脸颊,后者也乖顺地容兄长揉搓。
与荣无奈道:“三哥都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再多话扫兴了。只是天色已晚,老七还是得跟我回去。”
“五哥!”与裕撒娇地道,“就这一回破个例,我保证后面一个月都乖乖听话,你就让我再玩会嘛。”
“求我没用,规矩是太后定的,孰轻孰重你自己拎得明白。”与荣越是平声静气越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仪,与裕害怕地缩了缩脖子,蔫头耷拉脑地上了门外的马车。与荣道:“抱歉三哥,我不是有意搅你的场,只是怕太后怪罪……”
与顺体量地点点头,曲氏那妇人眼里不揉沙子,可不敢触她的逆鳞,“好,我们哥俩照玩不误,你回去当差吧。”
与旭撇撇嘴,不满道:“在我家里要人,搅我场子,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你就这么跟兄长说话吗?”与荣挑眉问道,引来了与旭一连三四个鬼脸。来这一趟还真有意外的收获,天生异象,正是可供人大做文章之处。
雁字北归并不止步于京城,正月十二夜间便启程继续北飞,正月十五就到了朔方郡。坊间传说,鸿雁乃是通人性的慧鸟,它们情愿迎风雪而北上,必是因为南国有悖仁害礼之辈。又恰逢战乱过后,皇帝本就被兜头泼了盆污水,眼下更是洗也洗不清了。于是为社稷国祚计,上策便是皇帝引咎退位。
正月十八,皇帝颁布罪己禅让诏,诏曰:
“朕在位十有二载,遭天下荡覆,幸赖祖宗之灵,危而复存。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炎精之数既终。是以前王既树神武之绩,今王又光曜明德以应其期,是历数昭明,信可知矣。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故唐尧不私於厥子,而名播於无穷。朕羡而慕焉,今其追踵尧典,禅位于七弟暨王。布告天下,咸使闻之。”
既然是布告天下,自然少不了就在太极殿旁边的蕊珠殿,煌久相当平静地听太监宣读完圣旨,正月十八,她真是整整在位十二载。
专廉屏退了左右,便上前道:“陛下,这是臣最后一次这么叫您了,从今往后您将恢复惠仪公主的尊号,依然可以住在蕊珠殿中。若是缺了什么东西,想要办什么差,就遣人告知臣,臣当穷心极力满足您的心愿。”
“你新主子那样慷慨地封你为丞相,你还来我跟前晃悠什么?”煌久道。
专廉微微垂眸,收敛了笑意道:“新上任的太后和陛下,臣压根就没放在眼里。尽管臣是出卖了您,但臣的主子只有您一个;即便您不再是陛下了,臣依旧奉您为主。”
煌久哂笑,“从前我以为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可我亲手教出来的你更是青出于蓝,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多谢主子夸赞,臣要学的还多着呢。”专廉答道,“且莫车一气之下回了焉耆老巢,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对了,还有件新鲜事,臣若不跟您说,只怕您心里总得惦记着。臣,看见山蹇了。”
听到这个名字,煌久单薄的身躯显而易见地颤抖了一下,她求证地反问:“谁?”
“山蹇,山大人。”专廉并不卖官子地道,“月初臣走了一趟华亭,不想途径一座村庄时看见一个樵夫,面容身量眼熟得很。臣跟上前去一看,可不正是山太师吗?”
他没死,他果真没死!他,没死。
煌久眸中一瞬闪现的光芒,又徐徐地暗淡下去。
专廉接着道:“臣还觉得意外呢,毕竟同朝为臣十余载,山蹇从未提起过故里。不过山蹇大约是隐姓埋名客居异乡,臣上前问候,他始终佯作不识。臣询问村中老妪得知,由于他谦和渊博吃苦耐劳,颇受村民爱戴,还有媒婆说和,娶了个年轻体健的寡妇。臣见他日子过得和美安乐,不忍心打扰,就打道回府了。”
和美安乐,他为了和美安乐,可以舍掉他们二十年相知相伴的情意,可以抛弃她临阵逃脱?当初山蹇意外地闯入她的生活,而后又是山蹇意外地弃她于不顾。煌久只觉得自己爱了这么多年的这个人,竟然如此的卑劣可恶!
专廉心满意足地欣赏她从震惊到失望到悔恨到神色变化,本欲再火上浇油几句话,可被殿外太监尖锐的声音扼止住了。
“太后暨王到——”
“丞相在啊,哀家来的不是时候?”曲倩身着绀上皂下的深衣庙服,发丝被染作乌云般的颜色,绾成雍容繁琐的发髻,其上坐落着展翅高飞欲飞的点翠金凤。跟在她身边的与裕也被套上了九色龙袍和旒冕,庄重的衣冠和他那憨傻的神色相碰,方枘圆凿。
专廉敷衍地拱了拱手,“不敢,太后来见……惠仪殿下,臣先告退。”可惜了,他还真想目睹这两个夙敌的会晤。
曲倩已拿捏稳了太后的威仪,微微垂了垂眼帘,左右便识趣地都退到了殿外。“十年前你送我们母子踏上交质之路,今日我也带着与裕来送送你。”
煌久勾了勾嘴角,“你也要把我送去焉耆吗?”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可不会重蹈你的覆辙。虽说你没多少时日可活了,我还是不敢放你离开我的手掌心。”曲倩答道,“焉耆有人惦记着你,把你送去焉耆,岂不是放虎归山?”
“学得真快,这十年的教训真让你长进多了。”煌久眯了眯眼睛道。
“从前在跟你对弈时,我不愿斤斤计较。那时我把你当亲人、当小辈,可如今我悟了,你这样六亲不认的铁榔头,根本没必要让着。”曲倩道。
煌久冷笑一声,“我是奉先帝遗诏登基,是堂堂正正的天子,你敢擅行废立,这是大逆不道。”
“你嘴里竟也说得出堂堂正正四个字,昔年的真相昭然若揭,分明是你毒害先帝弑君篡位。”
“先帝留下遗诏的时候我可没逼迫他,那皇位是他心甘情愿传给我的。身为女子,我得多少倍地小心和辛苦,才能比得下去那一帮无能的小子,你知道吗?平府所藏经史子集,我没有一卷不能倒背如流;武库十八般兵器,我没有一样不能运用自如。辛氏子弟中,有谁比我更当得起皇位?就你生的这废物点心,文不通孔孟老庄,武不解刀枪剑戟,他凭什么为帝?”与裕突然被陷入狂乱的长姐点名大骂,吓得往母亲身后躲了两步。煌久情绪激荡,血灌瞳仁,“即便没有那剂鹤顶红,不出两年,先帝也会被你药死。何况那老东西始终只记得我是个女子,是许氏生的女子,对我的一举一动他都加着十二分的小心。他待我如此不公,就算他身强体健,我也不会让他寿终正寝。”
“你,你为了一个皇位真是在所不惜。”曲倩道,“九泉之下,你如何面对你父皇母后?”
“求存自保何所罪?避毁就誉何所罪?我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怕,人阻我我除之,鬼挡我我杀之。比死还艰难困苦百倍的事情我都经历过,鬼门关这一遭又有什么可怕的?”煌久放声大笑,“我只后悔当初还想过,要做个慈悲为怀的仁人圣主;若我没有那一念之仁斩草除根,你、与桓、吉达,你们一个个的在我手底下,都不知道死过多少遭了!”
曲倩撇了撇嘴,“你如何知晓,从前的我们不是收敛了锋芒的?”
“少他妈的废话,反正我已经被废了,要杀要剐,来个痛快的。”煌久罕见地使用了粗鄙之词,那个不明所以只知道往后躲的与裕又吓得抿起了嘴唇。
“呵,杀父弑君是把你拉下来的原罪,我当然不能让与裕步你的后尘,即便你不是皇帝了,也不好这么快就下杀手。”曲倩徐徐道,“登极大典在即,是举国上下一等一的要紧事,而国中最劳民伤财的工程就是你的鉴陵,我匀不开人手,便辛苦你自己去了。”
“你真是一点亏都不能吃。”煌久咬着牙道,这是报她当年遣曲倩往朝天观服役之仇。
“我容你一条性命,你该感恩戴德。”同样的话,如今又被还了回来。一厢煌久简单地收拾行囊,被送去淇县上峪,自是凄凉寂寥;另一厢新君践祚帝后大婚的仪典,热火朝天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国不可一日无君,出了正月后的头一个吉祥日子,二月二,便是大典的正日子。
为避兄弟名讳,与裕登基更名为雍裕,改元太和。一切仪典流程早有人教过,教了足足三遍,雍裕总算是配合着众人完成了登基和大婚。凤舆进了宫门,德景贵妃亲自将皇后迎入乾清宫。皇后手中捧着金盘,其上是一对金质双喜如意,和一支礼瓷春瓶,寓意平安如意。南宫氏仪态端庄,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风范,然而,这是在人前。
进了坤宁殿,雍裕小心翼翼地持如意揭开了龙凤合德的红缎盖头,见到了其后韶颜稚齿的美人。被美人柔情似水地看着,雍裕心中一阵小鹿乱撞,“皇……皇后安。”
好在这傻小子生了副好看的皮囊,南宫逸香莞尔答道:“陛下圣安。”见年轻的皇帝还手足无措地站在她面前,她便吩咐道:“来人,为陛下宽衣,备热汤沐浴。本宫……去厢房更衣洗漱。”
“啊?”雍裕小心地质疑了一句。
南宫逸香噗嗤一笑,哄孩子似地道:“臣妾一会就回来。”下人们只当是皇后害羞,也没多问。雍裕更衣得快,便盘腿坐在榻上等皇后;半个时辰后南宫逸香如言回来了,回身关好殿门后,便向床榻走过来,倒不见她有什么不好意思。
“端了一天的架子,陛下累坏了吧?”南宫逸香道,“你睡里侧,我睡外侧,过了今夜便罢。”
雍裕更加困惑,“可……司仪教过我的周公之礼……”
南宫逸香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那都是老路子,还又是血又是什么的,腌臢坏了,你听我的就好了。明日若有人问你是否洞房了,你就答是,明白了吗?”
“可……不洞房,怎么生太子?”雍裕红着脸问道。
“你我同榻而眠,久而久之,自然就有太子了。”南宫逸香敷衍道,“我是你的皇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你要相信我说的,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