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行今天才知道,凌晨能在学校里听到钟声。打开窗户,凉风吹拂,夜雾弥漫。
看着远处湖畔如何缓缓褪去夜色,褪去,褪去,直至月影隐没,湖面染上朝霞的粉嫩。倏地,阳光穿透薄雾,轻触每一栋屋檐,再温柔地折射开来,最终,蜿蜒到他的桌边,照着满屏不及格的分数。
他不知道昨晚的自己在期待些什么。
很普通的主题,“冬雪在唐诗中的意境构建与象征意义探索”,他当然不指望能看到什么大作,简单分析几首与冬雪有关的古诗就行。
谁料学生交上来的作业激情乱射,有作古体诗的,还算合辙押韵,60分放过;有从唐诗讲到地理的,语句通畅,65分;还有把创意写作课作业交上来的,沈恪行研究十分钟的先锋小说,翻开名字一看居然是谢柏羽推荐的许思弦。
改到一半他气笑了,惊叹世界上还有比周询雨的论文更天马行空的存在。刚开始他劝学生:你这水平不上天台都毕不了业。后来他又劝学生:你还是别上来了,不然会发现我也在。
全部看完,一晚上过去,他这辈子也快过去了。
下午上课,他脸色冰冷站上讲台,扫视全班一周,沉声道:“辛亥革命。”
同学被他的气势震慑,纷纷抬头。
“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的封建统治,结束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君主专制制度。”台下众人不明觉厉,端坐倾听。
“随之崩溃的是覆压在人民头上的大山、随之瓦解的是不把人当人的惨剧。可是,在座诸位,我不禁要问,”沈恪行痛心疾首:“你们的行为难道不正是那可怕势力的抬头?”
学生被他吓了一跳,忙问他们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还好意思问!交上来的作业纯属太监开会——无稽之谈!同学们,不觉得这是在自绝于人民么?”
大家想笑又不敢笑,只能推脱:“老师,你上课又不好好讲,我们当然不会写。”
他“哼”一声:“到底是不会写还是不想写,我自有定夺。”他单手插兜走下讲台,敲桌子的姿态很优雅,点名的声音也富有磁性:“谢柏羽。”
被敲到课桌的谢柏羽站起来,发现沈恪行并不看他。
“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的尾注会出现某度学术?”
谢柏羽有一说一:“因为我真的引用了。”
“那它有没有告诉你,它也是引用别人的文章。”
谢柏羽摇头,说:“这倒没有,不过文末提到,感谢佚名供稿者。”
沈恪行点点头,终于侧头跟他对视,说:“开始吧。”
“啊?”
“感谢我,”他挑眉,“因为那就是我的论文。”
在全班的注视下,谢柏羽的脸沁出淡淡粉色,极其生硬地说了声:“谢谢”。
沈恪行却很满意:“态度很好,既往不咎。”
他挥手让谢柏羽坐下,自己回到讲台上再次扫视全班:“水一百度会开,人一百度会死,从现在起,我的作业不准出现这种情况。”
许思弦挠头:“老师,觉得你的文章好才引用,为什么不允许呢?”
话音刚落,两道目光同时灼烧着他,一道是谢柏羽的感谢,一道是沈恪行的追杀。
识时务者为俊杰,顾子羡飞速投降:“我不问了,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
“很好,我向来是最尊重学生意见的。”眼见台下众人抖三抖,沈恪行对自己的独裁新政很满意。
和亲公主摇身一变,挟分数以令嫡子嫡女,现如今已登宝座、承大统。中文系,你就从了哲学系吧。
下课后,土皇帝沈恪行接到顾子羡的催命电话:“大师兄,你今晚七点记得帮我代课啊。”
目送谢柏羽跟许思弦从后门出去,他慢吞吞问:"上课地址是哪?”
“不远,就在学校西北角。”
西北角,沈恪行很奇怪,西北角不是体育馆?
“谁选在体育馆上课?”
“学游泳的人啊。”
“你什么意思,他一边游,我一边在岸上追着讲?”
顾子羡耐心解释:“游泳池里只能有一种老师,就是游泳老师。”
“我用你解释,”正在下楼的沈恪行直奔食堂,不忘数落顾子羡,“你可以啊,找兼职找到这个份上,我们哲学系真是要完了。”
顾子羡生怕他反悔,忙不迭求他:“师兄,劳动最光荣,职业不分高低贵贱,我还在这给顾客炒饭呢,你帮帮我,下次你来给你打八折。”
一听这话,本来要吃炒饭的沈恪行转身买了碗馄饨,同时表示他丢不起这个人。
“大师兄!算我求你!”
“你求我求得还少?”
“来上课的就是个小学生,特别可爱听话那种。”他心一横,“我最后一次求你行不行?”
沈恪行当然知道这绝不会是最后一次,但耐不住顾子羡软磨硬泡,也只能硬着头皮去。
小学生,估计是哪位教授的少爷小姐,往浅水区一扔,自己坐池子边写论文得了,反正下水是不可能下水的。
他特别理直气壮,跟值班经理也是这么说。
“我游泳一般。”
“那你来当哪门子游泳教练,怎么不去国家游泳队当救生员?”
“顾子羡跟我说看池子就行。”
经理上下打量他,嗤笑一声:“少爷,你回家吧好不好,我把课取消得了。”
“好的。”沈恪行如释重负转身,这不是他不帮忙,实在是没那个本事。谁知经理接了个电话又从门口把他拽进来。
“今天人手不够,你去顶上。”
“就这么跟少爷说话?”沈恪行很不满意,主要是不满意被眼前瘦瘦小小的女生拽住,“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金贵得很。”但经理报出一个数字后,他明显犹豫了,“倒也不是特别金贵。”
“衣服掀起来我看看卖相。”
“你这是正经体育馆该说的话?”
“我买驴都得看看牙口,招教练为什么不能看身材?”经理抱着手催他,“要不是为了赚钱,我自己回家照镜子都比看你强。”
现在两根金条放在沈恪行面前,一根是脱,另一根也是脱,世风日下,已然如此。他最后纠结出一句:“其实我是个特别传统的人。”
经理干脆两步走上前,在沈恪行还处于“没反应过来”与“反应过来之后该怎么办”的叠加状态之间,已经上手摸了个遍。
"挺不错的嘛,”她很满意,“跟我过来。”
沈恪行很愤怒,愤怒之下他试图讨价还价:“我能不能穿短袖站边上?”
“谁会裹得严严实实进泳池,又不是潜水冲浪。”经理嫌他啰嗦把他推进更衣室,“看着荤素不忌的,装给谁看呢。”
两眼一闭换了衣服之后,沈恪行坐在泳池边,看着被经理推到跟前两个人,顿时觉得事情有趣了起来。
经理刚要说话,他立刻打断:“你等等,我先打电话问问顾子羡,他俩谁是可爱听话小学生。”
或许可爱听话但绝不是小学生的谢柏羽跟许思弦两两相望,泪有千行。
“老师你真是多才多艺。”
“谢谢夸奖,主要是还生活所迫。”
经理俯把他拉到一旁:“就是节体验课,你当时怎么学的,现在怎么讲就行。”
“我自己在浴缸里学的。”经理恨不得他踹进泳池,他赶紧收住,“能教能教。”
“他不好好教,你们就来找我投诉。”经理留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沈恪行指挥还在发懵的两人说:“换衣服去。”
谢柏羽皮肤白,很明显能看到他耳根发红,就跟今天上课被点名一样。他把眼神移到别处,说:“我忽然不是很想学了。”
许思弦不依:“说好要陪我,你忘了怎么怂恿我的?”
“没说不陪,我坐这陪你还不行?”他坐在泳池旁的躺椅边沿,岔开双膝单手托腮,姿态懒散,像坐在夏威夷沙滩上一样看着泳池发呆。
沈恪行压下摸他头发的冲动,坐在另一个椅子上,懒懒评价:“确实是可爱小学生,可惜不怎么听话。”
谢柏羽必须回嘴反击,他刚想到一个绝妙说辞,话未出口就被跳进泳池的人溅了一身水。
对方怯生生看着他,原来是真·天真可爱小学生。
“对……sorry。”
谢柏羽有心无力朝她摆手,表示没关系,而后低头擦水。
沈恪行起哄:“好可怜,要不还是去换了吧?毕竟,谁会裹得严严实实进泳池,又不是潜水冲浪。”
谢柏羽咬牙切齿:“我要真学潜水冲浪,你还教不了。”
“不要总是变着法折腾老师,把我气出病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要继承我的遗产?”他站起身,在谢柏羽面前投下一片阴影,弯下腰跟他对视,“但是,从法律角度来讲,留给你的名额只有配偶了哦。”
谢柏羽的脸几乎是立刻就红了,眼神却一如既往不起波澜。沈恪行很少能这么近距离观察他,皮肤细腻光洁,更加显得长睫下的绿色瞳仁深邃而幽冷。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疏离冷淡的代名词,仿佛一旦打破他的沉默,会在这些光影中激起惊人的涟漪。
偏偏这样一个人最爱脸红。
“当然,”沈恪行话锋一转,“我知道你不会这样,所以快去换衣服。”
没料到谢柏羽突然抬头,沈恪行的喉结很不自然地滑动了一下。
听不清对话的许思弦等不及,过来拉谢柏羽去更衣室。他完全状况外,问:“你们怎么就开始对峙了?”
他又问:“你的脸好红,是不舒服吗?”
谢柏羽摇头,虽然感觉确实有点头晕缺氧。
换完衣服出来,沈恪行已经在池子里游了两圈。
“水温还行。”他上岸擦干身体,问他们:“有基础吗?”
“会一些,蛙泳的动作不太熟练。”
沈恪行点头,指着地上的软垫:“趴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