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是什么呢?还费劲舞到我面前说情。”
成庭生眉目微拧,隐含几分嘲讽,“你以为你是在世佛陀,是个人就能救?君不见张家庄里陈列着成排牌坊,每一座下面都压着一个苦命妇人,你能救到几时去?”
解裁春正色,“自然能救得一个是一个。”
成庭生再道:“就算我高抬贵手,饶了她一命,宗族里的叔叔伯伯们,也不会轻易放过她。她活着就是我张家的媳,死了要做我张家的鬼。”
“多好的封官进爵,光耀门第的契机。用一个命如草芥的婆娘性命,装点门第无上的荣誉。你觉得她能活到几时?”
解裁春并非不待蓍蔡的人,规章事理宛若天上辰星,不管世人抬不抬头,都永远盘旋在夜空。“那就拜托夫人再写一封放妻书,放她天空海阔,万类霜天竞自由。”
成庭生咄咄逼人,“此女的亲生爹娘都不在乎她,用你来咸吃萝卜淡操心?她出了张家的门,灰头土脸地跑回娘家去。要么被流言蜚语祸害死,要么被父母逼着再嫁一次。还不如在此处殉了我儿子,好成全她单薄的名声。”
“她本人在乎。”解裁春捧起妇人的手,擦拭她的泪眼,“姑娘贵姓?”
身在局中人,却无人听她心声。被一波三折的事况发展,吓得一愣一愣的新嫁娘,停止了哭泣,“小女子姓闲,名梦落。”
上一个名字带落的,搅得天翻地覆,逆转阴阳,反转乾坤。若不幸跌落到底,那也就意味着从今往后的每一步,都是步步高升。
解裁春拍着她的手,询问她的想法。
“你是想继续待在张家,还是回娘家,或者四处去逛一逛,见识见识天地广阔?”
“十业大界有那么多的好去处,我们二人来处的丹霄峡,坐落着神出鬼没的蜃楼的羡瑶台,寻绛阙、访紫陌。赏春游乐,酿酒折花。”
“我可为你提供充足的资金,直到你有落脚之地,能撑起营生为止。”
新妇眼光在堂内众人间,来回梭巡,不敢作答。
“不急。有的是时辰让你考量。这几日先跟清明一同,给我打打下手。”
解裁春操持起张家大郎的丧仪,七日停灵,摔盆出殡。找来的风水先生,看好墓穴。挖了墓地一葬,是非恩怨统统消散干净。
享有的富贵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因此壮大了纸扎匠的行业。编扎着人间世换了形貌的各类琐物,唯恐亲朋眷属在底下挨冷受冻。哀哀切切地呼唤着逝者名字,一一烧给对方。
唢呐匠吹奏的乐曲有很大程度会震慑到修真者,二者相生相克,因此费清明没有出席当日的葬礼。
闲梦落吃不透他们的关系,问了出口,“你们二人既已结伴而行,难道不该是亲密无间的盟友?缘何轮到姑娘出手,那位公子就得无端静默?”
“修道之人,讲究逆天而行,消受长生。道德律法不能成为衡量他们行为的标准,若能破境成仙,父母亲朋杀得,尊长爱侣亦不可惜。”
解裁春喝口水,润润嗓子。“而唢呐匠顺应天道,计较万事万物都有其终期。我们是为亡故者吹奏最后一曲丧乐的送行者。天生站在修真者对立面。”
纵然短暂结盟,也成不了交心密友。
她的目光扫过痴痴抚拭着墓碑的成夫人,心下叹惋。
有句俗语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常用来吓唬心术不正的对象。可对丧失亲朋,满心遗恨的平头百姓来说,遇见了的又何妨。
人还是那个人,岂会因为脱离了躯体的束缚,而改变对其深重的情谊。
情深意笃者,巴不得能再次相见。只要能够再见上一面,是人是鬼又有什么关系。
解裁春注视着给娘亲磕了三个头的张家大郎,吹奏最后一曲安魂曲。
张家大郎朝她作揖,对她救下闲梦落的举动表达感谢。随即隐没在草丛间。
成庭生痛心之余,闻哀乐而悲泣。自诉生下大郎过后,她这个儿子就多病缠身,不曾有一日快活。早知如此,何苦十月怀胎,生下这苦命孩子,来人世间白白受罪。
解裁春最受不得女人的眼泪,扯了手帕给她擦,“是为了和夫人结缘。想必令郎所爱,莫过于双亲父母。纵然身处幽冥,也不愿你为他日月哭啼,劳心损身。”
成夫人闻言,伏在她肩头痛哭出声。
失去至亲之人的悲怆,常人难以想象。未经历所爱者,生离死别,不能了悟魂牵梦萦的悲切。唯有身处其中,方能体察其真意。
说是万箭穿心不为过,独午夜梦回,窥见故人形象,亦有沉疴般的锥心之感。
举行完葬礼,闲梦落决定了今后的路暂且要怎么走。
她不准备回娘家,再被轻贱低卖,被父兄售卖到风月场所。同样的,她也不愿意留在张家,受宗族遗老逼迫。
她拿着解裁春给予的钱财,要去未曾涉足的远方闯一闯。不曾阅览过的大好河山,合当能有一个去处,供她支起一个小摊子。
解裁春放了只小纸人在闲梦落手臂上,要她有需要的话,可以通过纸人跟她传话。
她乘坐马车返回青平县,散步回留客天客栈。
秋高气爽,月黑风高,当是杀人灭口的良宵。
说曹操,曹操就到。解裁春心中还没有个定数,就被人沿街拦路。花开二度,可不就是前些天被她和费清明反过来打劫的一帮土匪。
先前的猜测被证实,解裁春长叹息,“你们这会,应该待在牢里。”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弟兄们要是这会儿待在牢里,那要怎么送你进阴曹地府!”领头的左看右看,不见费清明踪迹,操着大砍刀,吆喝出声。
“臭娘们,你那相好的不在,我看你怎么翻出花样来!”他右手往挥动,招呼手下扑上去。“给我上,千刀万剐,勿需留手!”
未雨绸缪的解裁春,慢悠悠取出一叶青翠的叶子,抵在唇边吹动。
悠扬的乐章通过随地取材的叶片流响,在七情的标格之内,又化为无处不在的冷香。没有正面受到打击的匪徒们,下意识捂住脸,跟青蛙跳水一般,通通倒地不起。
没有几招真把式,又怎么敢在江湖上混。
解裁春摇头晃脑。笨成这样,实属没得救。还当什么土匪,回家种田去啦。
一般情况下,在凡人面前,唢呐匠都有自保的能力,那缘何要薅一个无情道弟子为他们保驾护航?
是啊,为什么呢?
解裁春两指上举,夹住朝着她喉咙而来,意图切断她嗓子的剑刃。
百分百空手接白刃,诚不欺我也。此招算是学到位了。
停滞在半空中的随水峰大师兄,并不恋战。他旋转着,脱离她的掌控。极速脱身而去,一道华贵的剑光闪烁,几乎刺瞎包括他在内,奉命前来捉拿唢呐匠的问道宗弟子。
就是为了应付现在的场面。
解裁春反客为主,“温师兄,久违謦欬,你可有半点想我?”
奇袭失败,好在为他的师妹争取到时机。转移注意的计策生效。温孤怀璧收剑回鞘。“解姑娘,假若你是真心思念我,就不会记错我的姓氏。”
“哦,你不是姓温吗?”解裁春偏头,特地琢磨着从后用长剑架着她脖颈的剑修。“阁下以为呢?”
“我印象中也是姓温来着。”轻轻一划,就能送解裁春归西的随水峰弟子,被带进沟去,“哦,对了。大师兄,你什么时候改的姓?”
“罢了。”温孤怀璧不欲白费唇舌,做那无用之功。他朝前一拱手,朝虚无处示意,“ 鄙人奉宗主、副宗主等人的命令,戴罪立功,擒拿你和费师弟,返回问道宗审讯。”
“拿就拿嘛。”解裁春故作委屈,“何故刚才一副下死手的模样,都快把我的魂魄吓飞了。我没拳头大的小心脏,现在都在扑通扑通狂跳。”
“解姑娘气定神闲,仿若世外高人。于无声中接下鄙人无往不克的剑刃,岂是泛泛之辈。”温孤怀璧握紧长剑,“若非姑娘并非修真之人,鄙人必要以为姑娘是修士了。”
“避重就轻。”
解裁春手一松,两指被长剑穿过的叶子,飘零而落,是从中间被切成了两段,足以见来者气势汹汹,若不能毁损坏她奏乐的工具,就要夺取她的嗓音。
准确来说是以后者为优。
明智、快捷的解法。要是这个釜底抽薪的方法,不是用在她身上,那就更好了。
“你原本就打算把我的喉咙切开,再请医修治疗。要么取人性命,要么断人活路,无论哪种都很糟糕。还在那伪饰温情。”
“放宽心。解姑娘。”温孤怀璧义正言辞,“鄙人斩妖除魔,经验丰富。出手必当不会使你受罪。”
“这没什么好放心的吧。”并没有被宽慰的解裁春感念。朋友与敌人的概念,转变只在一念之间。
温孤怀璧作为朋友时,是强有力的支援者。当他作为敌人出牌,心机、手腕纯熟到令人扼腕。
审视着解裁春表情,温孤怀璧凭直觉察觉出哪里不对。他分析着计划有何缺漏之处,点出迟迟没有登场的关键人物。“敢问费师弟身在何处?”
“远在天涯,近在咫尺。”奈何人处于迷局之中,自以为黄雀在后,殊不知正是被捕捉的猎物之一。
拖延够足够多的时间,解裁春轻笑,胜券在握。
悲戚悠扬的二胡声响,随即乐声急转直下,再高高跃起。曲调大起大落,节奏三波六折,好似沙场演兵,扑面而来的黄沙淹没交战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