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好吧。祖训有言,唢呐匠手头,不可沾染人血。”晴大新一发声,围堵着三人的群众,面上更喜一分。却听她神龙甩尾,“勤丰,你上,够不够你一剑砍。”
“够是够,但挺脏。”无视百姓刹那煞白的脸色,许勤丰补充,“鹤前辈的百草堂也留不住。”
“唉——”鹤顶洪跑出来,揪住她们两人耳朵。“敢情你们是来拆家的?我白手起家,一桶泥水、一捧柴火建这玩意容易吗?你们就要来拆,问过我意见没有。”
“疼,疼……前辈您手下留情……我还受着伤呢。”
“对呀,对呀。”晴大新附和。
“你没受伤,你叫唤什么?”
“我欣赏。”
“……”
曲风镇当晚的闹剧,以半路杀出程咬金,镇民们做鸟兽散终结。
从那之后,鹤顶洪就再没有曲风镇的百姓们看过病。
晴大新问,“既不看病,何故停留?是有何挂念不成?”
“哪里都一样。”鹤顶洪掰开采摘来的松茸,“世俗偏见,你越不过。”
后来冯伟多翻阅旧书,看到鬼医易陵君横空出世,掀起漩舞大战的旧事,才知道纵然是丹霞峡不喜杀戮,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修,亦不是他们凡夫俗子硬着头皮能够碰一碰的存在。
是他们坐井观天,水井地里的青蛙叫得响亮。才会误以为群蛙齐鸣,能够叫下天上的太阳。
追忆往事,难免令人唏嘘。
到曲风镇上任第一天,冯伟多还是个年轻气壮的青年。而今已经满头华发,身形佝偻。
“正是百药堂的鹤老前辈。”费清明直来直往,无意卖关子。
“啊……鹤姑娘她,果然不同凡响。”冯伟多慨叹着。奈何亲眼见证剑修御剑飞行,多年过去,他仍旧鹤姑娘当做治下需要有人庇护的平民百姓。
他这个镇守,或许是当到了该要致仕的时候了。
冯伟多倾诉,民间阡陌交通,往来通行,多有不便。不似京城大都,花费重金修缮道路,疏通河道。包括曲风镇在内的乡村镇子,百姓的流动性不大。
大多数平民居住在一处地方,由生到死,都固定在同一个居所。
有亲人好友在旁的,由亲友料理收殓封棺的事宜。
其余或有名有姓,有照身贴、路引为证,且有银两傍身的死者,暂时找不到人来收尸,死后就会统一送往义庄放置上三日。
三日之期一到,有人认领的,则有亲朋自行带走,或委托赶尸人帮忙运输。无人认领的,则就近找个乱葬冈掩埋。
这年头拐卖妇女儿童的案例屡见不鲜,却不想竟有人胆大包天打起了尸体的主意。一点都没有死者为重,遵循生死纲常的概念。
费清明联想到张家庄案子里,主母随口提起的一个词汇。冥婚。
“此地可是冥婚盛行?”
冯伟多稍微流露出一点尴尬,“冥婚之事,虽是陋习,却屡禁不止。在我看来与贞洁牌坊相当,是世俗糟粕形成的结晶体。”
“请少侠见谅。此举虽为不妥,但请体谅父母之辈拳拳爱护之心。”
他不自觉为百姓们说情,“民间认定没有婚配的女子,不能葬入自家祖地,死后只能作为孤魂野鬼,漂泊无依。而没有子嗣的男儿,会断了家族的香火,落人笑柄。”
“所以就通过冥婚缔结姻亲,活着不能绑定,死后也要传承。哪怕是个虚名亦要勉力延续。”费清明快人快语,“其他的因素呢,但说无妨。”
冯伟多面上尴尬更甚,在费清明的追究下终归是详细解答。
人一生都活在惶恐之中。活着为一日三餐担忧,死了怕无人供奉两三烛火。至少生者的想法如此。
除了担忧九泉之下的子女无依无靠之外,人们深怕没有结亲,完成人生大事的鬼魂会暗中作怪。故而为其寻求依托。是植根于大地根深蒂固的宗法家族观念作祟。
其余靠卖尸体挣钱,填补家用,利用缔结两家姻亲,攀附关系等案例,屡见不鲜。
冯伟多还判过一个更荒谬的案例,一女四嫁。
活着没能与如意郎君并结连理,死后还要反复受到糟蹋。作为生人不能自主,变做尸体,更是由不得自己。
之所以案发,是被第二个嫁娶的人家发现合葬的棺椁被撬开,那户人家正要将女儿配给第五个家庭冥婚。
他下令缉拿,那对父母倒是先倒地撒泼。
“哎哟喂,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啊?好不容易拉扯大的女儿死了,不能帮扶着家里,照顾照顾老头子和老婆子。帮衬帮衬她可怜的弟弟,嫁人收取几个彩礼。”
“现在倒好,为女儿谋取婚事吧,免得她孤苦无依,不过是收了几个臭钱,镇守大人倒是开了天眼,就来管了。我的女儿哟,你九泉之下要是有灵,睁眼看看你的爹娘吧!”
“我们的命怎么那么苦啊!”
两人一咏三叹,光打雷,不下雨。嚎得十里八乡都能听闻,却总不见得有半滴泪落下来。
二老被强制带走,捕到公堂。查清来龙去脉的冯伟多质问,“假使你们二人就为了你们的闺女好,为何生前不点头应承她与隔壁王二郎的婚事,死后倒是殷勤地为她奔波与其他人的婚事。”
魏父当即还口,“就他?王家二郎?兜里穷得叮当响,一块铜板滤过去,都不带油腥味。真要便宜了那小子,那我们家还怎么飞黄腾达?”
“所以你们二人就棒打鸳鸯,致使喜事变丧事,还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对魏家夫妇的处置,已是过去式。冯伟多道:“有是有。但冥婚之事,向来只有女尸紧缺,千金难求。但本次失窃案件中,遗失的尸体无一不是男尸。”
预想的构思被推翻,费清明到底是对红尘俗世属实不了解。修真之人身死道消,并不存在冥婚陋习。故再起一问,“缘何只有女尸紧缺,千金难求?”
“这个嘛……”冯伟多感慨少年人确乎是无知者无畏,“受各家各户喜好男丁,传承香火的思想影响,基本每个地区都男多女少。其中不乏大量人为因素所致。”
譬如一生下来就摔死、在成长过程中虐待而死、明知女儿、孙女重病需药医治,却不闻不问,或是放任孩子自行接触危险隐患,自生自灭。
更有甚者,虐杀女孩之后,还要用针进入她的五脏六腑,以此警告婴灵不准再投身在他们家。
百药堂里的赛陀螺就是曲风镇葫芦巷牛家夫妇产下的女婴。孩子生了病,病重将死,而牛家夫妻俩不管不顾,甚至隐隐期盼它的发生。
走街串巷的鹤顶洪用三包草药,买断牛家夫妇和他们孩子的缘分。自此养在百药堂,已有一十六年。
冯伟多将调查义庄尸体失窃案的三个捕快叫过来,让费清明挨个询问。并且将当日记载经过的案件,给他翻阅。
此操作与理不合,一般会被负责办案的棺材当做僭越。而冯伟多不计较那许多。破案、破案,只要能够破了案子,这顶乌纱帽落在谁头上都成。
要能者居之,而不是居之者才能。
当费清明册子翻到最后一页,屋外传来衙役的惊呼。“大人,不好了,大人!”
“大人好的很呢。精神抖擞,还能再吃八碗饭。”冯伟多倒了杯水,递给气喘吁吁奔到他跟前的下属,“在外奔波劳碌,辛苦你了。先喝口水,压压惊。”
马东路举起杯子,一顿牛饮,指着外边摆在担架上,抬进来的尸体。“前几天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更夫,他死了!两只眼睛瞪如铜铃,是死不瞑目之相!”
“气氛变得焦灼起来了。”四处找不到更夫的解裁春,从聚集在柳树下聊八卦的老大娘们那,听闻了打更人横死的消息。
鉴于费清明本人身在衙门,他会看着处理,她就不急着掺和一脚了。解裁春想了想,购买新鲜的黑狗血、桃木剑、红绳、铃铛,和活着的鸡鸭鹅,往约定好会面的义庄赶。
忽遇纸人拦路,一顶四人抬着的轿子喜气洋洋地截在她前头。为首的两个纸人抬起脸来,苍白的面色画着两团腮红,嘴角和两眼向上抬。
不是吧,她急着赶路啊。解裁春心一横,闭着眼睛,往左走。“无意冲撞,单纯路过,恕不打扰。”
她往前走了几步,撞到具有韧性的竹篾。随即响起彩纸被挤压的哗哗声。
这个方向应该不可能撞到啊。解裁春再接再厉,调整角度,继续往左走。能清晰感觉到纸人轿夫跟黏上来似的,跟着她调整位置,这次碰到的不仅是一个纸人了。
解裁春前、后、左、右都被拦截住去路,且两耳听见的躁动声愈发的大,似狂风过境,树林被狂怒的风暴而过席卷的声音。“不是吧,玩这么大。”
她一抹脸,睁开了眼,四面堵满了笑容可掬的纸人大腿。
原本只比她高半个头的纸人,短短几瞬的功夫,抽芽状变形拉长,足有原来的两倍高。
它们整齐划一地低下头来,脖子跟长颈鹿似的,贴到她脸前,“请您上轿!请您上轿!”
“嗯,我有拒绝的权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