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尔特是个矮小、瘦弱、青脸、见骨露棱、眉目见带着极度疲惫的男人。几年前他收养了自己表姐的孩子罗希尔德•冯•普雷戈伯爵。
当年大家当初并不看好这桩婚事,那位空有一个伯爵头衔的年轻人除了一副俊美的皮囊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据说当初普雷戈家族在家族领地还有一些破败的庄园,但是那有什么用,现在那些原本属于德国的地方现在已经属于波兰。那边土地上所有的德意志人都像叫花子一样被驱赶出了自己的家园。
罗希尔德•冯•普雷戈伯爵——这真是个可笑的称呼,按照魏玛共和国的法律只有在1919年前获得贵族爵位的人才能在名字里使用贵族称号。那么,自己的这位小外甥也许会是德意志最后一位伯爵吧!当然,只要他能活过这地狱一样的时代。
奥尔特看着眼前这个没穿军装的上校,心里燃烧着满满一炉怨火,因为他和外面很多失业者一样,不由自主地把自己所遭遇的一切,生活中的一切失意、破产、受苦受窘的事,都归咎到这些万恶的吸血资本家身上,这股困顿生活带来的怨气一直在他的心里膨胀,在他的嘴里眼里肆虐。凭什么他该饲养那该死的小伯爵,就因为自己和那孩子有那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血缘关系?
“我这就带您见他,您见了就知道我们已经尽力了……”
在奥尔特的带领下,奥尔施泰因第一次见到了罗希尔德•冯•普雷戈。
这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虽然已快满5岁了,但看上去还以为是个三岁的孩子。两只和他父亲一样美丽的大眼睛深深隐在一层阴影里,完全失去了光彩,也许是因为经常自己偷偷哭泣的原故。他嘴角的弧线不自觉地痛苦扭曲着,这使奥尔施泰因上校莫名想起那些待决的囚犯和战场上自知无救的垂死伤兵。
“我还有3个月就满5岁了,先生!”
罗希尔德回答奥尔施泰因上校的时候,一旁炉里的火苗正照着他,使这个孩子身上突兀的骨骼格外显眼。
奥尔施泰因上校蹲了下来,仔细端详着这个和他父亲一样俊朗美丽的孩子。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使罗希尔德瘦到令奥尔施泰因揪心的地步。大概是他经常冻得发抖,罗希尔德一坐下来就有紧紧并拢膝盖抱紧胳膊的习惯。惊惶不定的眸子会随时随地的对周围的一切发出绝望的恐惧。
罗希尔德所有的行李只是身上的这几片破布,到处都露出里面的肉,锁骨窝处偶尔还能看见几块被这个家庭女主人打出来的青紫瘀伤,显然,这个孩子并没有得到一个孩子应有的怜惜。
“我听说,您认识我的父亲?”罗希尔德那充满了恐惧与不安的晦暗眼睛,头一次在陌生人面前绽放出美丽的色泽。
“是的,”奥尔施泰因上校酸楚的眼神透露出对往事的回忆。
“他是德意志的英雄!”
奥尔施泰因上校无比坚定的一句话,像一股神奇地力量注入了罗希尔德的身体,他的眼睛中所有的阴蒙从这一刻起再也没有占领过那海蓝色的美丽眼睛。
已经是第三天了。
在这令人焦躁与不断失望的三天里,奥尔施泰因上校找遍了他可能找到的一切途径。在这个几乎颠覆与灭亡的国家里,就连一向有求必应的德意志贵族协作社都爱莫能助。其实对奥尔施泰因来说,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素。凭他的薪水并不是养活不起一个孩子,但——他是军人,还是个单身汉,他无法把这么需要人照顾的孩子带在身边。必须有一个人能照顾他、抚养他,给这个可怜的孤儿正常而温暖的家庭生活。
难道只有那唯一的一条路了吗?
奥尔施泰因上校思索着走进房间,脚下干净的地板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我……我还没有来得及把地擦完!”罗希尔德稚嫩的声音从房间的另一侧地板处传来。他正拖动着瘦弱的身躯一点点地擦着房间里陈旧不堪的地板。
“因为……因为我不清楚清洁用的东西都放在哪里,所以……”罗希尔德怯怯地低下头,不敢看这位严肃地上校先生。上校先生在他心里是个好人,他应该不会像舅妈一样用火钳来对付自己,一定不会。
奥尔施泰因没有说话,在他心里此时已经做出了某个决定。
1923年德国柏林
“维利希!别去动你舅舅的军刀!”
“求你了!你能安静一会儿吗?把那可怜的猫放开!这儿没有巫师,它不会变成王子或妖怪什么的……”
“维利希!你要是再乱动你外公的烟斗,看我一会怎么揍你!”
在城郊的一座豪华府邸里,充斥着一个孩子快乐的尖叫以及一个母亲疲于奔命却又透着无限幸福的声音。
“你看,有个孩子在身边就是这样,你一会不留神,就天下大乱。”
孩子的母亲手里抱着那只刚刚解救出来的可怜猫咪。胳膊肘上还挂着一件孩子的外套。
“希尔达,你对维利希太严厉了,他还只是个孩子。”
奥尔施泰因看着眼前那个一脸幸福的小主妇,淡淡地笑道。
“跟他父亲一样无法无天!”这个被上校称作希尔达的夫人带着一脸甜蜜的嗔怪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儿子。
奥尔施泰因用那已经有些僵硬的微笑包裹着身体里那颗五味杂陈的心。
——20年前,舅舅从自己的好友兼生意伙伴手里带回了这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孩。希尔达的父亲不仅是大清帝国驻德军事参赞,还是舅舅在中国矿山与机械生意最大的生意伙伴。除此之外,他还凭借自己在德国多年的军队人脉,成功地让舅舅成为了德国军队为数不多的供货商,终于使这个东普鲁士土财主摇身一变成为了别人眼里艳慕的军火商。莫拉维耶伯爵夫妇一直尽心尽力地抚养这个孩子。
用希尔达生父的话讲,这个孩子是宗室子女,是必须带回过去的。她的一生从婚姻到死亡都由皇室支配,就连他这个做父亲的都是无权决定的。隐匿宗室子女在他们国家的法律中是可以杀头的死罪。
莫拉维耶伯爵夫人哭喊着不肯放手,她无法割舍这个她从3岁一直抚养到现在的孩子,对于没有亲生子女的伯爵夫人来说,这个几乎已经只会德语的黑发东方女孩就是她的孩子,她的一切。她绝对不会允许有人带走她的孩子,把她的宝贝送到那个传说中女孩都要把脚裹成残废的可怕国家——尤其,这个可怕的国家现在正在革命,正在政变。
最终,那个梳着辫子,传说是那个东方古国的亲王的男人终于妥协了——也许他也不希望把自己的女儿送回那前途命运未卜的祖国。
三天后一场离奇的肺炎解决所有的问题,这个世界上从此消失了一个被他们国家称之为“格格”皇室子女,而在遥远的欧洲却多了一个叫“希尔达”却长着标准东方面孔的德国贵族小姐。她的存在不但满足了莫拉维耶伯爵夫人的母性光辉,也实实在在地牢固了莫拉维耶家族最重要的商业利益——像德国这样的欧洲后起之秀,没有英法那样广阔的海外殖民地,因此庞大而羸弱的中国,也许在他们的利益版图里是最重要的了!
“希尔达!”脸色有些憔悴的上校抓住了自己表妹的胳膊,“我能求你一件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