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喜
转眼婚期将近,就有洪延领着织造局的针工师傅上山来送礼服。沈晏穿戴上后,那针工一量,笑道:“沈公爷近日清减了不少,许多地方都要剪裁一下,三日后才能送来合身的礼服,您多担待。”
沈晏忙道:“有劳了。”
洪延送针工出门,回来见青崖躲在院子一隅擦眼睛,心下惊疑,忙走过去问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青崖道:“谁哭了?不过是沙子迷了眼睛。”
洪延道:“你别哄我了。这几次上山来你都是愁眉不展的样子,今日又哭成这样,到底怎么了?说出来,我或许能帮得上忙。”
说着就伸手来要给他擦泪。青崖将他的手一推,红了脸道:“你能帮什么忙?我是看大人今日试礼服,瘦得连衣服都撑不起来了,看得人心里难受。过几天就是帝后大婚,听说规矩特别多,仪式从早到晚都不得停。他的身子刚刚好了一点儿,这样劳累一整天,也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洪延笑道:“原来是担心这个,我就说你是瞎操心。陛下就怕劳累了沈公爷,早已交代下了,大婚当日我就是公爷的贴身侍卫,随时随地安排休息的去处。你瞧,连便宜行事的御牌都赐下来了。”
青崖听说不由得转忧为喜,一双大眼睁得滚圆,瞅着那块玉面金字的腰牌看个不住。洪延拉过他的手,笑道:“你若喜欢,这几日就给你戴着。”
青崖缩回手来,红着脸啐道:“谁稀罕你的东西!”转身就往屋里去。洪延在他身后跟了几步,挠着后脑勺嘿嘿地笑。
过了三日,针工果然送来裁剪好的礼服,沈晏穿戴上,十分合身。又过数日,终于到了普天同庆的大吉之日。
寅正初刻,洪延领着礼官和仪仗来到清凉山门前,沈晏早已穿戴齐整,等在那里多时了。青崖看着他在洪延的搀扶下骑上那匹披着红缎的高头大马,忍不住走上前去道:“大人这几日都没睡好,昨晚上更未曾合过眼。倘若身子吃不消,一定要告诉洪将军,好歹歇息歇息。”
沈晏笑着点了点头,摸摸他的发髻,道:“知道了。你这几日也跟着我劳累了,早点回去补个觉吧。”
洪延望着青崖也是一笑,道:“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公爷。”
青崖被他一双黑眸直直地盯着,只觉耳根发热,忙扭过脸去。
洪延嘿嘿一笑,牵着马往前走了。
一行人进了城后先往武定门与迎亲正使的仪仗汇合。沈晏下了马,向裕亲王朱蔺文行了礼。朱蔺玄年方十二,看相貌跟个八九岁的稚子也差不了多少。钦天监的官员见跟个孩子也说不清楚,便把种种规矩仪式的要紧处一齐交代给了副使。沈晏用心一一记下,又想了些容易明白的说法,耐心给朱蔺文解释明白。礼官见一切妥当,便请两位迎亲使重新上马,两班依仗合二为一,浩浩荡荡往皇城里来。
过了皇极门,两位迎亲使下马,步行至皇极殿。按照祖制,辰时一刻,皇帝需在此处行祭天宣制之礼。
礼官引着朱蔺文和沈晏来到丹墀东首,道:“两位请稍候。”
此时天将明未明,熹微曙光映着殿前白玉台阶,一派清冷寂寥。殿内却是灯火通明,宝座前各色祭品、文马早已摆下,只等吉时一到,便可行礼。
立等了小半个时辰,朱蔺文嚷嚷着腿酸,要坐。礼官不敢违了祖制,又不能对亲王口谕置之不理,只好拿眼去看沈晏。沈晏于是走去,温言温语哄劝一番。朱蔺文倒也十分乐意与他亲近,一面听他说些有趣的故事,一面把大半个身子靠在他身上,借力休息双脚。
又过了一阵,众人听得皇极门外三声响脆的静鞭砸地,知是圣驾到了。沈晏扶着朱蔺文在丹墀一侧站好,自己亦整衣垂手,笔直地肃立在旁。一队仪仗簇拥着朱蔺玄往皇极殿而来。百来个侍卫宫人众星拱月,在丹墀前方停了,只见一人身着大红喜服,头戴黄金冕冠,十二道垂旒则是赤朱琉璃串成,在初升旭日的照耀下流光溢彩。那人本已是极为英挺俊美,今日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愈发神采飞扬,夺人眼眸。
朱蔺玄走完丹墀,进入皇极殿行了祭天大礼,便有明赞官请了旨,出门来向阶下道:“请正副迎亲使上殿受宣。”
沈晏忙上前一步,以目示意朱蔺文,小亲王早被他教过这行礼的章法,于是学模学样地跟着他在丹墀下三跪九拜,而后一步一步稳稳走上台阶,立于大殿门前。
殿内朱蔺玄将手一挥,宣制官颔首领命,手托早已准备好的金节与册书,一径走到门前。沈晏微侧头向朱蔺文示意,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在此跪倒,听宣制官高声宣读册封诏书。就有两个内官过来,一个将金节捧于朱蔺文,另一个人将册书捧给沈晏,如此宣制结束。
沈晏立起身来,向大殿内望了一眼。殿宇深深,人影幢幢,他想看的那个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坐在高高的九重御座之上。
今日成婚,大喜之日,他心中必然十分欢喜。沈晏想,他既欢喜,我也当为他欢喜才是。暗暗用手按了按左胸。一颗心跳得井然有序,倒是十分安稳。沈晏松了口气,原是担心见了面,难免勾起伤怀,倘若情难自抑,要如何是好。如今看来,这规矩严苛,仪仗隆重,便是人到了眼前也隔着山海似的,倒不妨事了。
礼官赞道:“宣制礼毕,请两位使臣前往庆国公府迎凤驾入宫。”
朱蔺文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回头去看沈晏。沈晏向他点了点头,用下巴指指皇极门外,朱蔺文会意,于是学着大人模样掸掸衣袖,迈步向前。前面仪仗卫士早已重新列队齐整,引领朱蔺文和沈晏出了安泰中门,往庆国公府而去。
庆国公府离皇城不近,地处京城最南端。朱蔺文来时便请旨免去骑马,所以这时也是坐着八乘大轿代步。沈晏按照祖制仍是骑马而行。沿途虽有皇幔遮道,静鞭赶人,但仍有不少京中百姓借着高楼围观迎亲仪仗。沈晏深知事关皇家典仪,帝王颜面,是以在马上把腰背挺得笔直如松,小心翼翼地控着缰绳,不敢稍有差池。
洪延在他身后贴身护卫,知他是不惯骑射的文人,这样骑马只会更加累人,便上前去悄声问道:“此去庆国公府还要半个时辰,公爷不如也坐车吧。陛下交代过,不让您太劳累的。”
沈晏摇头道:“规矩是要这样的,不好随意就改了。没事,我不累。”
洪延见他额上渗着虚汗,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知道说不累是假的。但此时此地,也不好怎么劝,只得道:“公爷若累了便唤我,轿子就在后面候着。”
沈晏点头说“好”。
如此骑行半个时辰,终于到了庆国公府。只见门前已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原来府中男丁只要有官爵的,都需着了朝服在府门外跪迎使臣。
沈晏扶着洪延的手从马上下来,背后一身的汗,脚底也发软。洪延见他踉跄,忙一把扶住了。沈晏立稳身子,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骑个马也腿软,让将军见笑了。”
洪延有些担心,道:“公爷若身子不适,尽管告诉末将,陛下让末将为您就近安排休息的地方,还让冯院丞随时接应。”
沈晏道:“陛下有心了,将军也有心了。我不过是不惯骑马罢了,无碍的。”
说着话,那边朱蔺文也已下了轿。沈晏赶忙迎过去,两人一前一后步入府门,来至正堂。
庆国公领衔,余下子孙数十人鱼贯而入。朱蔺文和沈晏在堂中站定,朱蔺文持金节,沈晏展开册书,轻轻嗽了一声,深吸了口气,高声将那册后诏书字正腔圆地宣读了一遍。读毕,庆国公等跪拜受礼。
就有两名礼官上前请开中门,引领这正副迎亲使入内苑为皇后行册封之礼。沈晏来至庭中,见一女子凤冠霞帔,居中婷婷而立,后面有十多个女眷亦着朝服相候。见他们进来,忙都矮身跪倒相迎。仍是迎亲正使持节,副使宣册,皇后带领众女眷跪拜谢恩。如此,册封之礼毕。
因皇后凤辇起驾仍有繁冗仪式需时进行,礼官便请正副迎亲使在府门前暂候。朱蔺文早已站得乏了,出了门来就三步跨做两步,一头钻进了八抬大轿。庆国公府豪门深户,府门的门槛甚高,沈晏进来时还不觉得如何,此时要出去却有些吃力。洪延在旁见他身子摇晃,步履蹒跚,忙上去协助。沈晏扶住他的手,使力抬腿,这才堪堪跨了出来。
洪延不由担心道:“公爷方才宣读册书太过耗力,又站了这么久,只怕很是累了。不如回程就坐轿子吧?”
沈晏摇头道:“回去是接凤辇入宫,连裕亲王都得骑马在前引路,我又怎么能坏了规矩。”
洪延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见他唇色发青,声音虚弱,着实怕他太过劳累,又要引发了旧疾就糟糕了。
沈晏也知他担心,更深恐自己体弱耽误了大事,便指了指那顶为自己准备的轿子道:“将军扶我过去坐一坐,休息片刻就不碍事了。”
洪延赶忙扶着他送进轿中坐了,一面放下轿帘,一面道:“公爷只管好生歇息,等到了时辰,末将再来唤你。”
沈晏应了声好,坐定后靠住轿壁勉强撑着身子。阖眼喘息了好一会儿才觉呼吸畅顺了些,而后从袖袋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倒了一粒紫色的丸药放进口里吞了。
这瓶药是昨日冯乙亲自送上山来的。冯乙那日得知他做了迎亲使,苦劝不动甩袖离开,过了多日也余怒未消,却哪里真的忍心撒手不管,于是送了这瓶药来,道:“迎亲之礼繁冗,你必不肯怠慢省略,若力有不逮时又要逞强硬撑,不知混吃些什么东西。与其如此,不如吃我这瓶玄心丹,去了最烈的两味药,加了金域血参,虽仍是折损元气换一时精力的法子,但到底好过你的那些不知死活的方子。”又咬牙切齿地嘱咐道:“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你也不许吃它!可听见了没有!”
沈晏当时连连点头,信誓旦旦说自己已无大碍。冰泉浸浴止了那心绞之症,冰火两重下的肺腑损伤总要三五月后才渐露端倪,之后可慢慢调养,也不足为惧,所以即便这一日多么劳累,应总能抵过去的。却不成想,此时迎亲之礼刚刚过半,他就已有些力不从心了。
抬手来,按在心口处。手掌下胸腔里的这颗心,缓慢、无力而有节奏地跳动着。沈晏暗暗庆幸,还好那心疾并未发作,如今撑不住的也不过就是些疲累罢了。回想起来,他也不知有多久未能一觉睡到天明了。似乎从答应了做迎亲使的那日起,便辗转难眠,多梦易醒,昨夜更是一宿未曾合过眼。今日大礼容不得半点差池,一言一行无不需要打叠起十二分精神做到尽善尽美,所以才会这么累,歇一歇自然就无碍了。
沈晏服药之后,闭目养神。过了一阵,却仍觉四肢发软,五内发冷,才知原来竟是那冰泉浸浴落下的后遗症发作了。盖因这些时日思虑神伤,耗损了元气,而今日又累得狠了,这才诱发那寒症。他本是杏林里的好手,遇到急症倒也不慌,自袖袋中取了几枚银针出来,各刺入胸前腹下的要穴。又从瓷瓶里倒出粒玄心丹,送至口中吞下。
这么又歇了一阵,才觉得手脚有了些气力,就听外面一声金锣,应是回宫的时辰到了。沈晏忙从穴中拔出银针收回袖里,洪延已赶过来掀开了帘子,道:“皇后出府了,请公爷上马。”
沈晏扶着他的手出得轿来,只见庆国公府门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中门大开处,一顶八抬凤辇缓缓而出,覆顶的红绸喜绦在艳阳下熠熠生光。沈晏只觉得那红色亮得刺目,眼前不知怎地就现出那日凤仪楼下青草地旁一双相依相偎的人影来,身子不由得一晃。
洪延道:“公爷小心!”
沈晏定了定神,不让自己去看那华贵喜轿和那上面的龙凤呈祥,在马背上坐得稳了。
礼官高赞道:“皇后凤辇起驾入宫!”
一时鼓乐齐鸣,二十多对仪仗在前,正副迎亲使前导,引着皇后凤辇浩浩荡荡往皇城而来。
洪延骑马紧随沈晏身后,见他虽仍竭力挺直腰背,坐得端正,但到底力不从心,偶有颠簸之处,不免身子摇晃。到了近皇极门时,他人已摇摇欲坠。好在前方便是皇廷,除了轿子里的皇后外,所有人都需步行。
洪延等那鼓乐和仪仗都在皇极门前停了,赶紧跃下马去,几步跨到沈晏马旁,伸臂去接他道:“请公爷下马。”
沈晏搀着他的手臂,好容易抬了腿从马背上跨下来。洪延只觉扶在臂上的手一点体温也无,竟跟块冰也差不多了,忙问道:“公爷可是觉得冷?还是哪里不舒服?末将得了陛下御牌,不需请旨,可随时安排您休息。”
此时凤辇已过了皇极门,按着仪制,正副迎亲使当随行左右护送。那边朱蔺文下了马后已跟了过去。洪延见沈晏从袖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