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年佳节。
江北的雪下得不大,薄薄一层的,不足以让人感觉到冷,却也没有那么暖和。
试霜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厚厚的棉衣,看上去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团子。
就这样出门时,他还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
所以他才会这样不喜欢冬天。
但该出门的时候还是要出门。
侍女给他拿了一把精致的油纸伞,又问他要不要带上手炉,试霜刃推说太过麻烦,便只带了一把伞出门,用来遮挡那些可能落在发上的碎雪。
其实他要去的地方也并不远,而且这个地方他也很熟悉——就是天香苑。
不过此次来到天香苑,他要找的人并不是明珠。
明珠早已在年前为自己赎了身,现在已不再天香苑做事。
她是个很精明能干的女子,纵使离了天香苑,想必也能成就一番事业。
老板娘也已为自己失去了一个好帮手而唉声叹气了好一段时间,但一个帮手走了,总会有另一个帮手来的,日子要继续过,气却不能老是叹。
于是看到试霜刃来到天香苑的时候,她依旧是扬起了嘴角,微笑着迎了上去。
但她也知道试霜刃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云归处他们已经在二楼的雅间等着你了,”老板娘轻轻地说,“我带你过去。”
试霜刃点点头,跟在她的身后。
天香苑里的地龙烧得很热,试霜刃一踏进大门,就忍不住脱了斗篷,再上一层楼,又脱了棉衣,最后看着穿得跟在大夏天里好像没有甚么两样。
老板娘替他推开门,便离开了。
云归处、马夫和杨柳风果真已在里面的桌子边上围坐一圈。
见到他来,马夫不由得惊喜道:“姜小公子你可算来了!三缺一呢!”
试霜刃轻叹一声,将衣服随手放在软卧上,问:“武林盟的事情都解决完了?”
“嗐,可别说了,”马夫将桌上的麻将整理好,心有余悸地说,“这段时间真的是累得我脑袋都没挨着过几次枕头。”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李长老居然在武林盟里安排了那么多眼线,甚至连武林盟里的财物都快被洗劫一空——也怪不得他当初能够拿出那么多钱来抢一本秘籍。”
“不过估计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其实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甚么秘籍,他的计谋可算得上是彻彻底底地失算了。”
云归处道:“嗳,马兄,今日难得一聚,就不要老是讲这些半年前的陈年旧事了,说多了也不开心。”
话音刚落,云归处就从手里甩出一张三饼。
马夫无语道:“你不让我提,显然就是不想让姜小公子知晓你懒散又爱推卸责任的本性!我在武林盟内忙得晕头转向,你却跟姜小公子一齐游山玩水去了,现在连讲都不让我讲,你未免太过霸道!”
“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你现在已经不在武林盟里做事了,你哪里来的钱?”
马夫想了想,打出一张一万。
“该不会……全都是靠姜小公子养着罢?”
试霜刃看了一眼牌桌。
“碰。”他漫不经心地说,“没有。我倒是说养着他也无所谓,姜家不缺那一点钱。”
一副一万的刻子被摆到面前。
“但云归处毕竟是个大男人,说出去吃软饭不大好听,便自己出去做了点小生意。”
杨柳风接话道:“诶?宋兄居然出去做生意了?”
“做得什么生意?”
说着,打出一张四条。
云归处看了一眼,嘴里喊着“碰”,手里将四条拿了过来,同自己手里的凑成一副刻子放在一边。
“嗯,开了个镖局,先前不是还问过你要不要来么——虽然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至于钱嘛,在武林盟做盟主做这么多年,多多少少还是有一点的。”
“再加上姜小公子给的,差不多就够我做点小生意了。”
试霜刃愣了一下:“我什么时候……”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了,便没有再继续说话。
那副镯子,真没想到云归处居然一直留着。
马夫咂舌:“虽然说开镖局当老板甚么的听上去实在是很不像你的作风,但要让你跟姜小公子一起去做生意,听上去就更不可思议了。”
“算了,有‘天下第一’这个名号在那里摆着,想必生意不会差到哪里去。”
“我要是哪天缺钱用了,也去你那里打打工,赚点小钱来话。”
云归处笑道:“既是你来,那薪水肯定是要高一点的,毕竟‘相由薪生’嘛。”
马夫摸了一张“七万”看看觉得没有用,便没有插进牌堆里。
试霜刃又问杨柳风:“怎么没有跟江山雨一起来玩?”
杨柳风苦恼地说:“快过年了,他最近忙得很,才没有空来跟我一起来蹭吃蹭喝。也许他也跟宋兄一样,去帮镖局护镖去了;又也许,他是在做卖字画春联之类的事情。”
马夫笑嘻嘻的:“连蹭吃蹭喝的功夫都没有,那该有多忙啊?”
杨柳风道:“不晓得。反正最近总是看不见他的人影,但他总是不缺钱花的。”
云归处道:“跟这种江湖人讲什么钱不钱的,总感觉很残忍。”
试霜刃轻哼道:“不懂得好好工作的人挣钱的人才会这么想。”
试霜刃一摸牌,摸到个二万。
“自摸!”试霜刃一推面前牌列:一万二万三万三副刻子,五六七万组成一副顺子,还有一对九万。
果真已经和牌了。
马夫看的不禁感慨:“姜小公子手气真不错,这么快就和牌了。”
试霜刃淡淡道:“一般罢。”
他迅速理好牌堆,几个人便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牌局。
这回轮到试霜刃坐庄。
他从牌堆中摸了一张牌,还未等杨柳风整理好牌堆,就听得他喊道:“和了。”
三人目瞪口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万清一色天胡。
马夫忙道:“好啦好啦,就不劳烦姜小公子你洗牌了,我来我来!”
结果又玩了几把,都是试霜刃赢得多,然后云归处赢得少一点,杨柳风输了一点,但是没有输得太多。
到最后输的最惨烈的,居然是马夫这个经常混迹赌场的老手。
这么一看,也许真的是运气差了一点!
最后点清赌资的时候,马夫不由得唉声叹气道:“这么一来,我这个月在武林盟的工算是白做了!”
云归处也揶揄道:“那看来你在武林盟做工的时候还是要比当我我在武林盟做的时候要好上不少——至少我是不敢像你这样,随随便便就把这么多钱给赌出去。”
“如果没有姜小公子,那我真的是要喝好久的西北风了。”
马夫抖了抖空空的钱袋子,听了云归处的这话,他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因为他这次既没有赢钱,也没有姜小公子做后盾,于是他只能真真切切地喝上大半个月的西北风!
好在,试霜刃一点也没有要占他们便宜的意思。
更何况快到过年了,这次赢的银子再加上一点自己的,就算给他们过年红包好了。
虽然在江北也没有小辈给长辈发红包的道理,可既然有银子——那不拿白不拿!就算是让马夫和杨柳风委屈一点当试霜刃的小辈,哪又怎么样?
实话实说,他们还巴不得能跟姜家攀亲带故的呢!
面子是甚么?那玩意儿能当饭吃么?
所以,到最后,马夫收到的钱其实比自己原本的钱还要多一点。
经此一役后,马夫再也不会想如果试霜刃不靠姜家的话,到底应该怎么挣钱的问题了。
更不要说姜小公子的脑袋灵光得很,除了混江湖纯属是个人爱好外,他还会学着帮着大哥姐姐们处理一些家中的财务问题。
“你要是真的跟我三姐成了的话,红包可不止这么一点点。”试霜刃说。
马夫一听这话,登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猛地闷了一口后开始大倒苦水:“哎!要不我怎么说你们两个一点义气都没有呢?”
“你三姐那是什么样的人物什么样的性格,能随随便便介绍给我这种人认识么?”
试霜刃不由得挑了挑眉,低笑道:“我瞧着三姐挺喜欢你的,怎么就不成了?”
马夫哽了一下:“这……兴趣不同,困难重重啊。”
试霜刃这下有些好奇了:“兴趣?如果说你的兴趣是执剑天涯的话,那我三姐的爱好不就是看看小说话本啊什么的么?”
“而且你跟她在一起的话,她也不嫌你没钱或者年纪比她大很多,这难道还不好么?”
马夫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真的觉得你三姐的爱好就是……简简单单地爱看话本么?”
“你真的没有了解过你三姐平日看的都是甚么话本?”
试霜刃沉吟道:“你这么一说的话……好像还真的没有。”
“毕竟我们兄妹姐弟几个都很尊重彼此的喜好,三姐没有主动跟我说过这些事情,我当然不知道。”
“不过,”他顿了一下,看向马夫,“既然你知道的话,那就跟我说说呗。”
“我保证不对外乱说。”
马夫深吸一口气,欲言又止、止言又欲。
云归处一脸看好戏地看着他,杨柳风就只顾着大口朵颐。
几个人还是老样子。
酝酿了好久,马夫终于讷讷地说:“你……你三姐她……唉!她就不想作个正常女人!”
试霜刃听得眼角一跳,连云归处也愣住了。
只有杨柳风还是在吃饭。
马夫似乎还怕他们听不懂,又在后面解释了一句:“她想上我!”
云归处忙扭过头去,生怕自己脸上再也无法忍住的笑意满溢出来,又要被马夫好一顿数落。
试霜刃也有些憋不住了,只觉得嘴角忍得很难受。
他断断续续地道:“这……这我的确是不知道……”
“不过,这也算不上是甚么大事罢?我三姐她毕竟是个女子,就算真的看上你了,哪天忍不住要□□你,你也不会因此受到甚么损害。”
马夫忍不住大叫道:“难道男人的贞洁就算不得贞洁么?!”
云归处忙拍他肩膀,安抚道:“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激动,先喝口酒冷静一下。”
说着,云归处还好好地给他倒了杯酒放到他的手里——这一点倒是让马夫觉得很舒服。
“你好好想想,你现在的年纪已经老大不小了——你爹娘本来就对你老是混江湖不顾家这一点很生气,既然人家姜家的小姐看得上你,你委屈委屈,等结了婚以后再跟人家慢慢说,没准人家就能成呢?”
其实云归处说得实在是很有道理。
可正是因为他说得那么有道理,马夫才更感觉到生气。
马夫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懂甚么!知不知道三十的男人一枝花?”
“还有武林盟盟主这个身份有这么拿不出手么?去去去,懒得跟你们解释了!”
其实说实话,马夫再怎么说也是个五大三粗的习武汉子,如果他真的要对试霜刃的三姐做点什么的话,那她一定没有办法反抗。
——不过所有人都知道,他并不是这样不讲道理的人。
所以他还是更宁愿自己一个人安分守己地当好这个破破烂烂的武林盟盟主。
也许姜家三姐并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他。
但至于答应还是不答应,就不是现在可以说的事情了。
而此时,杨柳风终于从饭碗里抬起了头:“吃得好饱!”
三人一看,才发现这个人竟然不知道甚么时候将面前的饭菜都横扫一空了!
“我现在很怀疑,江山雨平日到底有没有好好给你吃饭了。”
试霜刃无奈,只得让老板娘多上了几盘菜。
老板娘挑眉道:“你们把天香苑当成什么地方了?这里可不是光给你们喝酒吃菜的餐馆啊!”
云归处却笑道:“老板娘,都快过年了,你就不要那么斤斤计较了,我们几个又不是白吃白喝你的,反正多赚一点少赚一点都是赚嘛,又不能亏了你的。”
老板娘眯了眯眼,而后没好气地抬腿踢了一脚他的小腿:“就你会说!”
她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但窗外却倏地出现了一个黑影。
“咦?这里居然有好酒好菜可以吃!”一眨眼,他就跟影子似的晃了进来,脸上挂着一个大大的笑容,“来请我也吃一点嘛,我肚子饿了好久了!”
竟然是扁舟子。
杨柳风和马夫跟他并不太熟,但也知道有他这么一个人。
而且这顿是试霜刃请,只要试霜刃说了“随意”,他们就不会介意。
更何况,天香苑雅间的桌子足够大,坐下了他们五个人,似乎还能坐上两个人。
悠扬笛声响了起来。
“好友相聚,怎能少了我?”白衣飘飘,一尘不染。
此人正是玉门关。
试霜刃问:“你不是应当在大漠么?怎地来江北了?”
玉门关自然而然地落座,说:“在大漠待久了,难免想出来走走散散心。”
“想到姜小公子一行人都在江北,走到此处,又恰好遇到你们在聚餐,便不请自来了,还望姜小公子不要介意。”
虽然他嘴上很客气地说着“不要介意”,但他的手却一点也不客气地给自己斟好了美酒。
那么最后一个位置,也理所应当地要有一个人来坐。
但那个人直到饭局结束前也没有出现。
云归处道:“毕竟皇城离江北实在是算不上近。”
试霜刃道:“也许他只是在家里陪父母。”
马夫道:“也许他已经被迫成亲了也说不定!”
只有杨柳风不明所以地问:“你们在说什么?”
话音刚落,就有一人出现在了门口。
他一边叹气一边推门道:“能不能想我一点好?”
试霜刃笑道:“也没有说你多么不好。只是在想,你怎么会不在家陪你父母?”
鬼始叹气道:“如果你也有一个每天催你结婚生子的父母,那么你也不会很愿意回去的!”
试霜刃惊讶道:“他们居然还没有放弃?”
鬼始沉吟道:“也许他们已有一点放弃了——毕竟这次我回去,他们已没有想要让我去相亲的想法了!”
云归处抚掌道:“这是好事嘛!等再过几年,也许他们就会完全体谅你了。”
鬼始也只得低低地叹气:“也许!”
马夫趁机道:“只是你来得太晚,现在已没有好酒好菜给你吃了。”
试霜刃了然地又叫了一桌上来。
老板娘第三次来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已不大好看。
虽然这眼前一桌子都坐着可口的男人,却没有一个能留在她店里的,还要把她这里当成普普通通的餐馆来喝酒吃菜,怎么能让她不气!
但她不好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脾气,于是只好又狠狠地瞪了一眼云归处。
云归处也觉得颇为无辜,明明一起好吃好喝的有七个人,点菜的也是姜小公子,可挨瞪的只有他一个。
也许这就是老板娘“爱而不得”的报复罢。云归处只能很无奈地想。
好在,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已解决。
武林又回归了往常的风平浪静。
也许不久后,又会有奇奇怪怪的事情发生。
但只要今日他们还聚在这里,就是一件平和而幸福的事情。
只要他们还活着,武林就不会有甚么难如登天的事情无法解决。
喝完了酒,吃完了菜,试霜刃也忍不住喝了几口,走起路来难免有些摇摇晃晃的。
云归处喝得要多一点,可是他酒量很好,便只是觉得身体有些懒洋洋的。
天香苑离得姜家小院并不远,所以他们两个在一起慢悠悠地晃回去,也不会觉得多累。
云归处只好背着试霜刃,总觉得好像把一团毛茸茸的东西背在了背上。
雪下得大了,云归处也没办法撑伞,就只好让雪扑簌簌地落了两人一身。
他们就这样慢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好像走完了一辈子。
“等过段时间,要不要一起去见见老盟主?”试霜刃忽然问他。
云归处眨了眨眼,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说“好”。
但试霜刃好像醉得有些厉害:“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
云归处便问:“那为什么?”
试霜刃又反悔道:“算了,我不要说了。”
云归处点点头,说:“好。”
试霜刃似乎还对他的回答不大满意:“为什么不继续问我?”
云归处便道:“好,那为什么?”
试霜刃没有回答,好像已在这短短的一会儿时间里睡着了。
云归处本也没有期盼他能够回答。
毕竟一个酒量很好的人,总是要比一个酒量差劲的醉鬼更加清醒的。
于是他只是背着试霜刃,慢慢悠悠,又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上。
等临近姜家小院的门口,云归处正打算要把他放下来打算伸手开门的时候,试霜刃忽然小声地开口了。
他说:“我要谢谢他救了你。”
“我才能遇见你。”
云归处浑身一怔,周身的风雪冰冷似乎都一扫而空。
姜家小院的门被一个久等的女人推了开来。
女人的脸色被风雪吹得有些发白,乌黑的发上也有了些积雪,但看见他们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浮现出了温暖的笑容。
“外面冷,快些进来。”
云归处便将熟睡过去的试霜刃往背上托了一下,微笑着应:“好。”
姜家小院的门开了又关。
一向漂泊无定的云归处也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处。
冬日的雪依旧在纷纷扬扬地下。
但春天却总会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