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没等长恒有什么反应,他自己先羞的捂脸。
跟从前一个反应。
心口一阵阵的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活了过来。
是心脏。
神明是没有心脏的。
他伸手去够少游。
少游见他终于不再生气了,立马伸过去想握,却只是穿过去。
他看着空荡荡的手掌,从前那里都有一只热乎乎的手的。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
“恒月,你……消气了吗?”少游小心翼翼的看着他的脸色。
他踉跄了下,突然抱过去,虚虚的抱着少游。
少游的眼睛亮了。
“为什么?”长恒闷闷的声音传过来。
“……说来话长,你愿意慢慢听吗?”
“愿意。”
。
后土看着懵懵懂懂看着她的长恒,伸手想去摸他。
手刚伸出去,指尖一阵刺痛。
她惊讶的抬头,看到了新生的神明的命迹。
红线延伸出来,却不是从她的指尖,而是像一条蛇一样,从她的背后绕过来,搭到新生的神明手上。
姻缘线,却不是她的。
是她永生永世,永远无法相见的“孩子”的。
仁慈而宽厚的地母,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远到一切尘埃落定。
她看向懵懂的新神,他的眼神淡漠的看着她,仿佛没有一丝人的体温。
她看到了,长恒的命迹。
“命途消畈,却反百年,久路难行,长恒勿停。”她一字一顿的,缓慢的念出来。
新神平静的看向她。
“你叫,长恒,是吗?”她问他。
新神点点头。
她缓慢的眨眨眼,突然笑起来。
“她倒是给我留下来不少麻烦。”她兀的想起女娲,众生的母亲,生灵的造物主,成为天道的母神。
手上一软,长恒握住了她的手。
她低头看他。
这是她的孩子的姻缘,天道赐予她那永生永世无法相见的孩子的姻缘,接替着她这个母亲,看顾着她的孩子的人。
“谢谢你。”她说。
长恒抬头看她,眼睛里有一丝疑惑。
她没有选择解释这句话的意思,转身离开了。
。
她看着人间永恒不消的苦难,向百问问出了那个问题。
什么是意义?
百问回答不出来,她是“人”的疑惑与回答的集合,连她都无法回答,代表“人”也不知道答案。
她看着漂浮在人间的无尽业孽,源源不断的从每个人身上涌出来。
贪嗔痴,悲怒哀,怨念恨,人间有八苦九难,千痛百疼。
恶欲求,财色情,终究不过白骨哀哀,葬回天地。
身为地母,天道不允许她拥有自己的孩子,毕竟神也不过侥幸站到高天的人,一旦有了孩子,私心杂念就像野火一样烧起来。
但天道也仁慈,允许她拥有子嗣的亲缘。
只是,她的孩子只能从她的尸身中出生,她与她的孩子,永生永世无法相见。
她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选择了自己的孩子。
她会有两个孩子,一个至善,一个至恶。
一个遍历诸苦,一个遍历百善。
一个承接她的命途,替她承载度化的命运,一个逃出命途,从此天涯海角再无拘束。
她让孩子们自己选择。
她分出两个半身,投到人间,经历过善,也经历过恶,让他们自己选择要走的路。
。
“所以那一世,是母亲留给我们选择的时间。”少游说。
长恒抱着少游,声音有些沙哑:“那你的选择是什么?”
“我选择诸苦,我跟他都会经历一遍,谁能跳出轮回,谁便胜利了。”
失败的那个,便去度化轮回千百年的杀恶业,会潜移默化的被夺去神志,无论从前是怎样的人,最后都会完全成为人间恶意的载体,最后被另一个亲手诛杀,神魂俱散,消解轮回出现前的累世业孽。
也就是说,后土的这一对胞胎,最终会刀剑相向兄弟阋墙。
只能活一个,另一个跟随后土的脚步祭天道,成为后土遗留的,为“人”而铺路的工具。
“后土为我跟他选择了一把刀。”少游看着长恒。
“永恒无动的长月,我代表母亲,请你,成为终结一切的长刀。”他朝长恒伸出手。
“……”长恒抬眼看着他。
人心是最容易变动的东西。
至善之人,遍历诸苦后是否仍不改初心?至恶之人,遍历百善后是否会改邪归正?
他不知道,谁都无法预测,连代表过去与未来的将末都无法预见。
他不敢赌。
“为什么是我?”他问。
“因为你是我的姻缘,就必然是另一个的恶缘。”少游看着长恒的眼睛,“如果是他,那么你会为了仇恨而下手,如果是我,你会为了解脱而下手。”
长恒躲开少游的视线:“如果我不愿意呢?”
少游:“……”
“你是‘人’神。”少游说。
“然后呢?我是因‘人’而诞生的,就必须为了短暂的生命而对自己的姻缘下手吗?”
“少游,我是长恒,”长恒说,“凡人寿命短暂,比起永恒来说像蜉蝣一样,微不足道。”
少游笑起来。
“虽然凡人寿命短暂,但他们生生不息,一代一代的活着,永恒对他们来说太久远了,□□会消散,但精神却像蒲草一样,脆弱而坚强。”
□□如云散去,精神永生相续。
长恒低头,不再看少游。
“……”
“而且,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少游蹲下身。
往年漂浮着一片灯火的河上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河灯,他捞起飘到手边的一盏,捡出来里面的祈愿,递给长恒。
长恒打开,看到了上面的字迹。
歪歪扭扭的,像个不太会写字的人写的。
“灾难不再,太平一生。”
“凡人的时间太短,从出生开始就为了活下去而奔忙,等到终于可以养活自己了,时间也剩下不多了。”少游垂眼看着河上飘的灯。
“所以,凡人总喜欢找个念想,哪怕是虚无缥缈的来生幸福也可以,凡人很好打发,一句永远落不到身上的话,就能让凡人在苦难中一次次挣扎着活着,想:或许我还能再坚持坚持,坚持下来就好了。”
“反正,还活着,不是吗?”少游站起身看着长恒。
长恒想起来那个农民悲伤的眼睛。
还活着,就好。
他想起这百年,他在人间行走,看遍人间百相,观遍八苦九难,览尽三喜七善。
他愣愣的看着那张纸。
长恒的神明,终于肯倾下身,看看这个自己所代表的广阔的概念中,微不足道的个体了。
他明白后土的用心了。
少游拼尽两世,终于将天边的月亮拉下来。
看看这个人间吧。
永恒的月亮。
。
有人在河边发现了一具尸体。
死去的是前几年留在废都的太医,这些年一直免费为百姓看病,当年的大灾时也救了不少人。
被发现时,他正坐在树下,面容平静祥和,仿佛只是无意在那里睡了过去,手边是一盏烧尽的河灯。
发现他的人去叫他叫不醒,伸手去摸才发现手已经僵了。
知道消息的人纷纷哭泣,他们都曾蒙受他的救治。
消息传到新都,已经老去的凤梧沉默了很久,让新皇下令,将他埋在少游的坟旁边。
几年后,远在江湖中的魔教,一处装潢漂亮的房间里,一个老人终于咽气了。
。
长恒在自己的神殿里呆了很久才起身。
后土的神殿关着门,他就站在门口等。
几天后,门口终于开了。
后土跟从前一样,抱着那具小骷髅坐在摇椅上,抬头笑着看他。
他默默走到后土身边。
“他俩是个什么样的人?”后土开口,在问自己永远看不到的孩子。
“……很好看。”他说。
后土莞尔一笑,低头摸小骷髅:“那就好。”
“少游是个不太能藏事的孩子,是吗?”
“……对。”
后土不说话了,只是摸小骷髅。
良久,她才开口:“替我照顾好他俩,谢谢你。”
“……”
“娘娘,在你心里,希望谁活下来?”
后土停下抚摸。
“你希望我以一个母神的姿态回答你,还是一个母亲?”
“……”
有些问题问出口的时候就没有意义了。
“娘娘,我是少游的姻缘。”
后土抬眼看他。
“按照人间的亲缘,您可以在我面前放松一霎。”
后土看着他,突然浅浅一笑,眉眼间尽是祥和温柔。
“除了女娲,你还是第一个跟我说这句话的。”她笑道,朝后一倒在摇椅上,看着天。
她慢慢消下笑,只是呆愣愣的看着天。
良久,她的声音很低的飘出来。
“……我也是个母亲啊……”
作为母神,她无所谓谁生谁死,她只要一个容器。
作为母亲,即便永远无法与他们见面,但都是她的孩子,如果有的选,她宁愿自己去代替他们。
可是,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果。
哪怕她是神。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混着自己的孩子们这两世的眼泪,穿过云与人间,落在极深极深的地方。
忘川开始流淌,仿佛生命开始呼吸,婴儿发出第一声哭泣。
从今往后,她的孩子们的轮回中,所有的眼泪,都会汇聚于此。
无论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