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为什么有的猫会对人过敏吗？”

付粥进门不到一分钟，已经产生了80次跷二郎腿的想法。

孙主编将两根眉毛缓缓提起，写了个漂亮的“八”。

见状，付粥将咧开的嘴角收回来，拿手压着右膝盖。

算了，今天老孙心情不好。

如果照顾上司的小情绪也能算进KPI里，他能少看多少稿？

“我不知道猫过不过敏，倒是你叫我好过敏，你不用进门我就闻到你给我找事情的味道了！”

“上周推选题的时候，洋洋洒洒画了好一张大饼的是你，现在和我说要扔给别人做？现在编辑部哪位老师手头不是一堆事情，要是不做你就……”

付粥赶紧一个打挺站起来，及时用肢体语言制止了孙主编永无尽头的碎碎念。

“老……孙……孙主编，我这不是和您保证了嘛，只是暂时让小泓帮我带一带，一周，一周后，我立刻跟进，找作者谈定！”

孙主编眯着眼，越过瓶底儿厚的镜片，瞅着眼前这个胡子拉碴且挂着一对黑眼圈的男人，深深叹了口气。

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在社里忙着报送年度总结和明年规划的时候申请外出调研。可放眼全社，他亲手带出来的这一茬里，也就这小子能出点效率。

“一周，一周之后要是找不着你人影，你和手下那几个小孩，就别想过年了，都给我……”

孙老主编的恐吓信还没念完，形容憔悴的付编辑已经一阵烟地逃走了。

老孙愣了愣，突然想起什么，打开手机浏览器，缓缓输入十个字符——

为什么猫会对人过敏？

*****

覃泓的喷嚏音儿刚落下，就瞅见付老师一脸神清气爽地卷进来。

“付老师，”覃泓悄悄靠过去，“你要调什么研？不能带上我吗？”

付粥挂起一个神秘而危险的微笑，“不能。”

两字弟弟此时还不知道，他留下是要帮付老师一个大忙。

叮咚——消息提示音响了。付粥趁机忽略了覃泓迷茫受伤的大眼睛，划开屏幕，看见小映老师的信息。

付粥，小籽今天又被教导主任留下谈话了，时间不早了，让她自己回家我不放心，你下班直接来接她吧？

付粥皱了皱眉，朝覃泓后背拍了一巴掌，就又卷出去了。

出楼门正好碰上邱蓝，付粥没顾上停下来寒暄，打个招呼擦肩而过的瞬间，只看到她一对摇滚烟熏妆都遮不住的肿眼泡。

邱蓝看见是他，扯嘴笑了笑，就低着头进楼了。

*****

晚上7点半，东十字街沿路的街灯一连串亮起来，树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串。付籽曾经在网上看到过航拍图，俯视下去，这里就是一个璀璨的十字架。

路上行人多起来，付粥的小电驴失去了电卷风驰的用武之地，只好呜呜咽咽向前窜动。付籽有点晕乎，把头抵在付粥后背。

付粥偏偏头，只瞅见这丫头弯曲突出的膝盖，在大棉裤下面尚且能看出突兀的骨骼轮廓，不自然地戳在那里。

小电驴突然停下，惯性之下，付籽拿头给他哥后背盖了个戳，猛地清醒过来。茫然抬起头，见付粥正指着路边一家店的招牌——靓嫂……鸭店？

“上次和你说的那个店，你小泓哥叫过他们家外卖，挺好吃的。”

付籽揉揉眼，迷茫道：“现在鸭店都直接叫鸭店啊。”

付粥一记暴栗炒过来，指着“嫂”和“鸭”中间的地方，满脸恨铁不成钢。

付籽这才看见中间那个“烤”字，估计是电路问题，只有这个字灯牌灭了。

她撇撇嘴，一边把书包从背上卸下来，一边跟着付粥进了店。

烤鸭店空间不大，桌子倒是不小，两人被安排在靠里的角落，偌大一张桌子像是给团圆年夜饭准备的，空落落。

一个围着红色围裙的中年妇人走过来，放下两个茶杯，脸色被昏黄的灯光映得有些黯淡，倒是笑盈盈地，“鸭子就一种做法，但是可以选酱汁或者孜然，不想要饼也可以换米饭。”

付粥点点头道：“我们要一只酱鸭，酱和葱多一些。”

事实证明，靓嫂本人虽不算“靓”，这鸭子烤得是够靓。

付籽本来没什么食欲，竟然也吃了不少。

付粥乐得见她多吃点儿，见她舔了舔手指上的酱汁，就又递过去一个卷好的饼。看她接过去，眼神闪闪烁烁。

店里人多起来，门玻璃上也铺上一层蒸腾的水雾。

付籽托着腮，眼神定在店门外侧贴着的圣诞老人卡纸上。

“为什么不问我学校的事儿？”

付粥在心里笑了笑，每次这丫头“求审问”的时候语气都像是她在审问他。

“你想说的时候我都捂不住你的嘴，不想说自然也撬不开，你当你哥这些年一点经验都不积累吗？”

付籽暗自“切”了一声。老男人，把自己说得多么可怜似的。

“老男人”付粥有一个喷嚏要打不打，揉了揉鼻子。

付籽就要坦白，一阵吵嚷声却突然爆发，突兀地冲破了店里嗡嗡的交谈声。

所有食客停下杯筷，齐刷刷看向声源处。

付氏兄妹看过去，只见一对夫妻样貌的中年人正恨恨地盯着对方。

“我心里没有你妈？！你他妈真能说出口？！我起早贪黑拉扯孩子，还要照顾你妈，你他妈死哪去了？住麻将馆得了，还回家干嘛？哎，我问你，你知道你儿子今年上几年级在几班吗？啊？”

女人紧紧攥着滚烫茶杯，指肚和眼圈攀比着红，付籽感觉到她要泼茶的冲动。

男人的一对眼袋松垮垮坠着，但并不妨碍他把眼睛瞪出可怖的圆形。

他蹭地一下站起来，嘴唇抽动着就要发作。

忽然，一个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店里炸响，紧接着是一连串嘈杂混乱的弦乐。

给这么一冲，男人的嘴僵在半开的状态，忘了词。

一惊一乍的弦和噼里啪啦的鼓凑成一张“呲啦”作响的电网，一触就焚。

“I’d…rather…die…”接着，一个雌雄不辨的人声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烟一样扭出来，闭着眼，然后耳鸣，上方的灯都跟着变成了蓝色和红色。

男人好不容易找着了词儿，气势却早就被这声音扰乱了，待要骂出来，也只像一句句不痛不痒的呻丨吟。

女人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见对面男人还僵站在那儿，只动嘴不出声儿。

她皱起眉来大喊，“你说什么？”

互相都听不见，吵给自己听似的。

齐齐呆住的食客们终于反应过来，循声看见了收银台上摆着的一台手提式音响，估计是靓嫂用来放广场舞音乐的。

付籽一眼就看到音响旁边站着的男人，系着和靓嫂同款的红围裙，左手套着一次性塑料手套，右手正搭在音响上，冲吵架夫妻微微笑着。

比老男人付粥年轻个三四岁的样子，说不定还是个大学生。

付粥背对着收银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么几分钟里，又卷好了几个饼。

付籽看见他餐桌下抖动着的腿，一副就算世界末日也要把鸭吃光抹净的姿态。

看到中年夫妻停止了争吵，大学生按了个按钮，店里又一瞬间从吱哇乱叫的重金属切换成叮叮咚咚的圣诞歌。

“Jingle bells, jingle bells, Jingle all the way……”

大学生踩着欢快的节奏走到夫妻桌旁，放下两瓶苹果汁，笑眯眯道：“两位客人，平安夜快乐，苹果汁是本店赠送，不喝白不喝。”

两个人这才注意到店里的一道道目光，尴尬起来。女人快速地点点头，男人闷不吭声，在座位上扭动一下。

食客们转回目光，悄悄指点着那一桌男女和大学生，有了下酒的佐料。

店里的光又变成红绿交映的那种，一派节日的祥和气味。

烤鸭店，广场舞音响，重金属乐，平安夜。

付籽扑哧笑出来。无论如何都不相信这些东西能串成一回事儿。

中西合璧，土洋结合，上蹿下跳，声东击西。

“哎付粥，吃不吃苹果？”

付籽在桌底下踢了一脚付粥，眼睛里闪着一丝兴味。

熬了几个大夜的付粥都快就着Jingle bell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个鸭饼。

没等他回答，付籽就招手大喊，“服务员！”

大学生应声走过来，手上还戴着油乎乎的塑料手套。

单眼皮，眉毛和眉骨很好看，头发是班里那些女孩说的那什么……少年感短发，额头上有一层细细的汗。和付粥差不多高，为了听她说话还特意弯了腰。

两秒之内的X光扫描后，小姑娘侧托着腮，冲他眨了眨细秀的眼睛，“帅哥，我们也想要苹果汁。”

付粥一个愣怔醒过来。帅哥？他要是有眼镜，此刻应该敬业地大跌一下。

大学生倒是面不改色，依然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稍等。”

不一会儿，大学生回来，却是拿着两颗苹果。

一颗一颗分别在付氏兄妹面前放好，指节分明的手在付粥眼前一闪而过。

“抱歉，店里没有苹果汁了，不过苹果应该更好。”

“平安夜快乐。”这句他像是冲着付粥说。

声音是温吞的礼貌，好像和他俩是熟人，聊起天来可以省略主宾语的那种。

但是又极其疏离，比陌生人还要远一点。

付粥微微晃神，待要对上他的目光道谢，后者已经离开去忙了。

于是目光只仓促擦过他的一个背影。

在这个烤鸭店里，他整个人都像是“快闪”来的，一日服务员，明天就不见。总之是格格不入，正像是“I’d rather die”里中途嵌进去的“Jingle bell”。

转过头来，付籽正捧着苹果傻笑。

付粥干笑一声，“帅哥？怎么从来没听叫你老哥一声帅哥？”

“老男人”眼里仿佛真的挤出点哀怨来，还混合着他看了一天稿的红血丝。

付籽拿过他放在桌上的手机，打开前置摄像机，举到他面前。

“你现在和帅哥俩字有关系吗付粥？”

屏幕上的男人胡子拉碴，黑眼圈在五十米开外都能看见，很久没顾上剪的头发凌乱地搭着，一嘴没来得及擦的油还反射着光。

付粥勉强冲镜头里的自己牵了牵嘴角，败退下来。

他有时候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这么无情，好让他想起她来愤怒大于悲伤。

想到这儿，呼吸猝然僵住，向付籽看过去，小姑娘笑得正欢。

一瞬间凝重的眼神也慢慢软下来，他偷偷松了口气。

“我这叫成熟男人的魅力，懂不懂？”

付籽瘪嘴摇头，表示懂不了。

把苹果塞到付籽书包里，扫码结了账，两人推门回到冬夜的冷气中。

小电驴的坐垫又冷又硬，付籽又把头抵在付粥背上。

付粥穿着一件大码的冲锋棉衣，有挺括的边缘，在前面挡去了一半冷风。

“付粥，我喜欢那个大学生。”

冷风呼呼，付粥听见身后有嗡嗡的声音，也没大听清楚。

“什么？”他喊道。

“那个大学生，”付籽提高了音量，然后又降下去。

“我喜欢他。他看着我，和看着别人一样，眼神里没有惊讶、疑惑、猜测那些……我讨厌那些东西。所以我喜欢他。”

“什么大学生？”

付籽叹了口气，默默白了他一眼。

老男人听力也不太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