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进缨把车发动的时候,付粥接到了覃泓第五个电话。
“喂?付老师?您跟哪儿呢?这边都已经推迟二十多分钟了……喂?”
付粥觑了一眼后视镜,西西正蔫在一边儿,直勾勾地瞅着窗外。
他压低声音道,“小泓,让大家都撤了吧,今天拍不了了。”
那边覃泓早就猜到了似的,也小声道,“怎么?西西找到了吗?也是奇怪,赵教授到底也没来,打电话也打不通,他和你们在一起?”
付粥抬眼看了陶进缨一眼,见对方也在看他,“没,待会再说,你给大家点点儿外卖,就在童绘馆先吃了,我给你报销。”
覃泓也就不再问,嘟囔着挂了电话。
见陶进缨还盯着他看,付粥不自觉地往旁边撤了撤。
“怎么还不开车?”
陶进缨没回答,突然俯身过来,长臂一伸就探到付粥右肩后侧。
付粥下意识要避,奈何这老式的小轿车空间有限得感人,他坐着头就快顶到车顶了,再缩就只能缩骨功了。
于是他自以为“猛地”一缩,在陶进缨看起来就是头一偏,生无可恋地闭上了眼睛,一脸壮烈,身体根本没挪动分毫。
一声轻笑近在咫尺,紧接着是“咔哒”一声。
付粥睁开眼,见祸首已经坐回去,推挡启动了。
而自己臃肿的羽绒服上绑着安全带,紧紧地把他勒在那儿。
“……”
付老师干咳一声试图掩饰尴尬,瞄了一眼后视镜,那孩子歪歪扭扭躺在后座上,似乎是睡着了。
“你……打算怎么办?”
陶进缨嘴角还挂着笑意,眼睛里却是茫茫一片,看不清情绪。
“先把西西送回家,然后去向教授负荆请罪。”
说着,一个大左转弯,进入一条宽阔的柏油路。
……
付粥眯着眼睛,看向后视镜里的陶进缨,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家伙哪里有负荆请罪该有的愧悔。倒是一点儿都不慌。
见他不再说话,陶进缨道,“其实我一开始就给西西爸妈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她爷爷奶奶年纪大,怕他们担心,又帮不上忙,就暂时没通知。”
闻言,付粥愣了一下,随即又一脸了然,“可以想到,毕竟是‘红人’,别说赵教授了,林院长恐怕也是‘日理万机’。”
林院长,林琳,外科专家,渝江一院的一把手,赵乐西她妈。作为女精英的典范人物,这些年来大小报道、表彰会、活动邀请也不比她老公少,而且还是HIV预防知识普及的健康大使。总之,这对精英夫妇没少赚取大众的眼球。
听到“林院长”,陶进缨微微一怔,随即笑道,“是啊。”
女儿一出生就扔给老父母带,注意力给的比办公室桌上养的一盆花都不如。
车又是一个左拐,刷卡进了一个高档小区的大门。
到了西西家楼下,陶进缨下车,绕到后座来把西西叫醒。
付粥就在车里等着,看着他俩上了楼。
电梯里,西西手里拎着的小水壶带子叫她绕了个死结,也不做声,自己在那儿闷闷地解着。
在车里睡了一路,小小一条麻花辫也蹭乱了,就那么在头上张牙舞爪着。
陶进缨伸出手想给她捋一捋,最后还是作罢。
这孩子对爷爷奶奶外的触摸十分敏感,又怕再惊着她。
不一会儿电梯到了,他按门铃的手还没到位,就被小姑娘抓住了衣摆。
转过头去,西西正坠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怯怯道,“小陶哥哥……别说……说了爸爸……妈妈……妈妈就不让我出门了……”
羽绒服的一角让小姑娘攥得皱成一团,足见愿望多么迫切。
和赵寅量在社交媒体上发的西西判若两人。
陶进缨摸摸她的头,温声道,“没关系的,我们只是去看了几眼小猫,没有乱跑,爸爸妈妈不会怪你的,回家吃点饭,好好睡一觉,好吗?”
西西缓缓点头,眼睛里的不安却并没有减少几分。
这孩子虽然性格内僻,却对察言观色极其敏感。大概她早知道,不管陶进缨怎么安慰她,她父母仍然会知道一切。没有用的。他们总是知道。
有时候甚至根本不需要由头。
小手从他衣摆上滑下去,几乎显出一股绝望来。
*****
陶进缨走过来的时候,付粥正在那儿捻烟头,周身一股白色的烟气。
“第二根?”
陶进缨扫了付粥一眼,后者正靠着副驾的车门抖腿,闻言笑了笑。
“医生都这么敏感?”
“职业病,不忍心看别人伤害自己的身体。”
陶进缨边说边绕到后面,打开后座车门,整理了一下被西西弄乱的坐垫。
付粥坐回副驾,从后视镜看陶进缨。
正想问点什么,却见他停顿在那儿,手指间拈着什么东西。
“怎么了?”
他回过头去看,只见陶进缨捏着几根极细的白毛。
“这是什么?猫毛?”
陶进缨点点头,“很有可能。”
说完,抬头与付粥对视一眼,两人心里都联想到了什么。
陶进缨从后座钻出来,把手指上的毛吹掉,坐到驾驶位上。
付粥眯了眯眼,“这不是自己有猫吗,为什么还跑到猫咖店去?”
陶进缨摇摇头,“不是她的猫,教授他们不让养。”
“西西刚才怎么说?她到底进没进那个店?”
“她说没进,就是在外面看了一会儿,和店员说的一样。”
两个人都说没进过猫咖店,可西西身上却粘着白色的毛。
“西西今天穿的白羽绒服,没有白色的毛领?”
付粥指了指自己的帽沿,虽然他的羽绒服没有毛领,陶进缨也知道他的意思。
“没有,连帽子都没有。”
“……”
那这就没法解释了,可能性实在太多。要么就是这毛不是猫毛,是之前不知什么时候粘上的其他毛。或者,西西在门外张望的时候粘到了飘落的猫毛……
如果不是,那就是西西和店员都说了谎,她不仅进店了,还接触了猫。
付粥习惯性地往深了想,脑子里几乎画出一个树形图来。
实话说,他总觉得今天这么一出很奇怪。明明事先和赵教授以及西西沟通好,两人本应提前到场拍视频,可一个急急忙忙跑到猫咖店看猫,一个是电话没人接。
西西为什么偏偏今天非要看猫,而且还避开来接她的陶进缨,不声不响?
见刚才她那股沮丧劲儿,又似乎很担心被责备……
“学长想什么呢?”
陶进缨系好安全带,将车子发动,侧头看了他一眼。
车的震动打断了付粥的思绪,他茫然抬起头来,见车子已经出了小区。
“没什么,可能是巧合吧。”
陶进缨知道他说的是猫毛,笑了笑,“原来你还在想这个,我以为你在想宣传视频的事。”
付粥很无所谓地摇摇头。
宣传视频?宣传视频有什么好想的?又不急于今天拍,况且是赵寅量鸽了他们,也不是他能左右的。趁这个机会,他还能放半天假。
老孙打电话来的时候,车子刚好上了通往林湾大学的主干道。
付粥叹了口气,接起电话。
“喂,付粥!这回又是什么幺蛾子嘛?”
老孙现在已经不管具体事务了,奈何把他当亲徒弟,凡事都关心着。
“孙编,没什么事,赵教授那边可能临时有事来不了,所以暂时取消拍摄了。”
西西走丢的事,付粥只告诉了覃泓一个人,还嘱咐他别告诉组里其他人,老孙自然也还不知道,大概是听责编说没拍成,所以来问。
“这个赵教授不来也罢了,也不说通知我们一下,架子是够大的!”
老孙音量不小,这话一旁的陶进缨自然也听到了。
陶助理耸了耸肩,付粥笑道,“可不是么,我当初推荐张教授,没人同意啊。”
听付粥说张教授,陶进缨歪头看了他一眼,嘴角噙着笑。
没想到付编辑认真考虑了他的导师。
三言两语安抚好老领导,付粥可算挂了电话。
每天都有想把手机淹在马桶里的冲动。
“视频的事,等我联系上赵教授再给你回复。”
陶进缨车开得又快又稳,这种老破小轿车也征服得妥妥的。待在林湾大学门口停下的时候,付粥几乎倚着靠背睡着了。
陶进缨拉起手刹向旁边看去,见付粥把头歪在一边轻微地打着呼,轻轻笑了笑。后者听到陶进缨说话,这才把眼睛强睁开。
“嗯?”
下午三点多,冬日里的阳光舍得投下来几束,透过车窗洒进来。
付粥习惯性地抻了抻脖子,一转头,对上一双毛茸茸的眼睛。
光恰好落在陶进缨眉毛下面,将他的睫毛镀上一层暖绒的颜色。
这双眼睛正毛茸茸地笑看着他,瞳仁棕得发红。
付粥愣在那里,困意不知怎么散去一半。
心里毫无预兆地响起一串铃声,滑稽地唱着“Jingle Bel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