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慢了。我整日整夜地出神。在干任何事的时候都会出神。时间像一个美术课上用的小刀，不声不响地在我身上划来划去。它划过去，但是什么都没发生。我开始害怕一切以未来的样子出现的过去。]

——《灵堂依旧》

“头前几年里，想！怎么不想？想的呀……我，我不懂那些儿词怎么说……反正，想得睡不着觉。你想一个人，最坏能咋？最坏就是睡不着觉。凤儿在的时候，我老爱挑她毛病，那针脚落得太草啦，菜老是炒个糊底子啦……嗨呦，我这个姐当的，像她半个老娘！谁让老娘走的早啊？”

说到这儿，老人端起一旁的搪瓷杯子，骨节发胀的手指紧紧扣在杯壁上，一双发皱的眼盯着杯里的水出神。

“倒是她一走，日子过得没味道啦。”

“那年年底，我坐在这炕头上纳鞋底子，好歹就穿不进去针线，指头都戳红喽！我越戳不进去越着急，越着急这手就越疼。当时我就没憋住，哇一声就是哭，我边哭就边喊，我说‘凤儿啊！你瞅着老姐有多笨？给你做个鞋，连针都送不进去！’57岁的人，一辈子没那么哭过，把我老汉和几个孩子吓得脸都白了！”

说到这儿，邱红春抬起眼皮笑了笑，拿手拍了拍炕。

“我当时就觉着，那股泪就憋在我这心口上，早就预备好啦！不是因为别的——那几天，小陶他爷爷不是在村里讲课嘛？我老汉拉着我过去听，他说‘你去试试，在家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连眼睛都不眨，再这样我真拿你没办法！’他就又是索楞我，又是拉又是拽，把我拖过去……我坐在那个板凳上，居然就睡着喽！我也不管别人，就是觉得困，最后趴在我老汉腿上睡。”

一旁，陶进缨在访谈表上写下一行字：索楞（方言：威胁）。

“等小陶他爷爷下了课，我老汉把我推起来。我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嗐！第二天，我就突然坐在炕上哭，那个哭，好歹停不下来……哭到天黑，实在哭不动喽，才觉得又活过来了。打那以后，胸闷啊，喘不了气啊，半夜醒转心跳啊，都好了不少啦！真是……你们这个医学，我讲不清为啥，好得奇怪嘞！”

闻言，陶进缨笑道：“邱奶奶，我们现在增加了专门讲心身互动医学的理论课，比平时的讲座课更好懂，等我们在县里的课开了，您去多听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哦！谁讲呐，是不是你爷爷？”邱奶奶露出好奇的神色。

“是我爷爷。”

邱奶奶拍了拍手，“好啊，好啊，到前儿你给乐天打电话，叫他拉我去听！”

陶进缨点头，“肯定的，您老人家放心。”

陶进缨又问了邱红春几个问题，确认了她的好转程度，把新情况记录到表格里。

吴白瞄了陶进缨一眼，见他正在认真地做笔记，手边还放着几年前邱奶奶的听课记录。

几天前，林湾校刊的一个记者跑到他们办公室，说是要采访小陶学长。跟着来的还有一个校体育部的女生，问陶进缨带校队备战一个月后的春季高校赛的事。他当时作为小陶学长的师弟也被访了几句，还把一圈女孩子的微信都加了一通。

体育部那女孩据说是中文系的，全程盯着小陶学长发射星星眼。他在一边看着，发现她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温柔与冷峻。

吴白知道，那种人物特访都这样起标题，就得突出人物的冲突感什么的。有点“恶心”，但他也觉得这姑娘写得真没错。小陶学长从长相到气质，就是她写的这么回事儿。

正出着神，吴白突然察觉到一道视线，这才发现陶进缨正盯着他看。

见他回神，陶进缨朝他面前挑了挑下巴。

他一低头，这才想起把录音笔关掉。

陶进缨笑着摇头。

那边，邱奶奶执意让他们留下吃饭。

吴白站起身道，“奶奶您快别忙乎了，我们上乐天哥那儿吃，有朋友也在那边呢！”

邱奶奶便也不再挽留，只是又给他们添了水，让再坐一会儿。

陶进缨嘴角噙着笑，看了吴白一眼，“你哪儿来的朋友？”

吴白嘿嘿道，“借火那大叔，不是你朋友？”

陶进缨先是笑，随后眸光闪了闪，低声道，“还不算。”

这时候有人来敲门。吴白扭头一看。

嘿，借火大叔这不就来了吗！

门没锁，付粥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一进屋，三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

付粥一愣，忽然觉得有点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

“那个……邱奶奶，乐天那边饭做好了，让我来叫人。”

邱奶奶愣了愣，眯着眼一个劲儿瞅付粥。

“小粥哦？是你嘛？”

付粥笑道，“是我啊邱奶奶，有几年没回来了，您老没忘了我。”

邱奶奶嗔怪地撇了他一眼，笑道：“怎么就能把你忘了！你每年给娃儿们寄回那些书，叫两个小崽子都翻烂咯！”说着，朝一边的桌子指了指。

陶进缨看到下面的桌柜里放了两大摞书，有些看起来很薄的大开本，大概是学龄前的童书居多。果真像邱奶奶说的，边角都翘了起来，看来翻过很多次了。

付粥一愣，笑道，“看来还挺得这帮小家伙的心，我这回来，又带了些新书，思思和睿睿长大点儿了，能学学诗了。”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怎么啦，什么动静？”

邱奶奶从炕上下来，她依稀听到院子里有小孩子的声音。

“去看看。”陶进缨站起身，走到付粥身边。

付粥离门最近，转身去开门，众人于是都到院子里去看。

只看到两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孩儿，手里拿着一小串炮仗，正点着玩。

“诶呦我的小崽子们！”邱奶奶惊呼一声，快步上前去把没点燃的炮抢过来，给两个小男孩一人一个“爆栗”。

小崽子们一脸委屈，刚扔在地上的一串儿炮还在那儿窜来窜去冒着火花。

不合时宜的炮声衬得天色越发阴郁。

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俩小家伙看来是早就偷偷玩过好几回了，打火机使得挺溜，没把手烧着，也没把院子点了。

倒是看到付粥，睿睿率先叫道，“小粥老师！”

付粥上前摸摸他和思思的头，半蹲下去，“今天什么日子，俩人庆祝什么呢？”

邱奶奶见两个小家伙没把自己炸着，松了口气，也就不管了，只是把没收来的炮扔到高处去，然后就到一边去准备做饭。

思思撇了眼他奶奶的背影，小声道，“不是庆祝，是要吓人！”

吴白见俩小家伙玩得灰头土脸，故作神秘地说了这么一句，顿时乐了，也凑过去道，“嘿！说说看，你俩准备吓谁呢？”

睿睿拿染了炮皮儿红色的手指头戳了戳鼻子，似乎觉得挺不好意思。

思思于是替他哥哥解释，“姚老师说过年放炮是把一个叫‘年兽’的大怪物吓跑，吓跑了大家就能放心过年，吃好吃的。但是每年放完炮，爸爸妈妈都着急走，我哥说是因为放炮放得太晚了，没吓跑它……”

付粥和吴白都是一愣，终于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了。

今年早点儿放炮，早点儿把年兽吓跑，爸爸妈妈就能放心多待几天。

*****

三个人往姚乐天家走的时候，付粥感觉有雨滴落在脸上。

吴白靠过来，神经兮兮道，“付老师，谭二为本职是干什么的，是法医吗？”

他本来和陶进缨一块走着，吴白突然朝中间的空隙钻过来，差点一胳膊搭在他肩上。

付粥往旁边一闪。

“谭二为？”

付粥顿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说的是上个月悬疑榜排第一的小说。是本写犯罪心理的，主角是个法医。作者叫谭二为。

“我哪儿知道。”

吴白转头看了陶进缨一眼，后者没理会他眼神交流的信号。

“不是，学长说你是播光的编辑啊，谭二为那一套书不都是你们出的吗？”

付粥叹了口气，朝陶进缨挥了挥手，“快给你师弟解释一下。”

陶进缨似乎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这时回过神来，拍了拍吴白道，“小白，播光集团那么多分社，每个月有近百本书要做，不是每个编辑都能接触到所有书的工作的。”

“哦……”吴白不可置信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很快又抬头喊道：

“诶诶？什么时候下雨了？”

越过张牙舞爪的吴白，陶进缨转头看向付粥，见他正远远望着靠山一面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