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桥之前,我让她下车。”
男孩依旧穿着那件单薄的夹克,眼窝却明显陷了进去。
他不看审讯室里的任何人和事物,透过一切,朝虚空的某个遥远看过去。
桌上的证物袋里放着一个蓝色的发夹,普通的A字型。
审讯员用目光指了指这个发夹,“这是谁的东西?”
“我送给白老师的。”
男孩很快回答,眼睛里的虚无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层笑意。
“我打工赚了钱,到商场买的。”
审讯员目光一凛,追问道,“1月27号晚上八点43分,你开车载着白织冲下西升岛大桥的时候,她也戴着这个发夹吗?”
男孩怔了片刻,似乎在回忆当时发生的事情。
几秒后,他回答道,“没有,我怕被水冲走,先摘下来了。白老师很喜欢它。”
他的眼神里有种得意的满足。
“为什么让邱蓝下了车?”审讯员又将话锋转开。
男孩神色不动,说什么都像梦呓。
“我不认识她。那个红围巾叫邱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白老师喜欢她,可能比喜欢我送的发夹还喜欢。”
余高扬木着脸,接过秦郊递来的水杯,透过门窗看到邱蓝瘦直的脊背。
“老秦,白织她,怎么回事儿?”
秦郊叹了口气,“扬子,你也知道我们的规定,具体信息我不好给你说……这个孟小冬,刚成年没多久,没有正式工作,不定期在西郊一家疗养院打杂工。白织是渝江医科大学老年学的讲师,在疗养院做访谈研究的时候认识了孟小冬。据邱小姐说,她对孟小冬很好奇,想做一个民族志的研究,所以和他接触很频繁。现在可以初步确认孟小冬是故意淹车,但是具体动机是什么,还不好说。”
说罢,秦郊上前拍了拍余高扬的肩膀,“扬子,再多的我就不能说了。邱小姐那边,你多上点心,我看她情绪已经绷到边缘了。”
余高扬点点头,“辛苦了老秦,需要我随时打电话。”
******
刚把被子蒙到头上,手机屏幕又突兀地亮起来。
付粥神经跳动抽痛着,条件反射地抓起手机。
是一条新闻推送。
渝江第一大制药集团云纵涉嫌在一批新药中造假,试图压低成本,引起市场的恶性竞争。
读完摘要,付粥锁了屏。冷光柱一下被收起来,屋里又黑下去。
整夜未睡,不仅眼球酸涩生疼,心脏也开始病态地跳。
付粥深吸了一口气,翻身仰面,强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
有人敲门。很急的节奏。
“呵。”他从鼻腔里笑出声来。
刚刚一瞬间,他脑子里还麻木地蹦出来一个想法:
他要是猝死了怎么办?
看来就算是立刻停止呼吸,也会很快被发现。
付粥挣扎着坐起身,踢踏着拖鞋挪到客厅。
外面的天色一阵比一阵亮起来,有阳光透过窗帘投下一道道细缝。
门打开。是邱蓝站在门外。
付粥惊讶道,“你怎么……?”
“帮我。”
邱蓝把一个透明的文件袋递过来,深陷的眼眶里烧着两团病态的火。
付粥犹豫了几秒,伸手把东西接了过来。
文件袋里放着两张A4纸,一张是照片的黑白影印,一张印着一个表格。
表格似乎是一份地产的产权所属明细,位置在西升岛南面,属满园区。
这个说明的对象是这块地上的不动产——满园育孤院。
产权所有人一栏写着两个名字:白虹,唐隽。
付粥眼皮跳了一下,看了眼那张黑白影印。
一座棕色的建筑,在某些细节上有几分巴洛克风格的影子。照片拍的是建筑的侧前近景,看不见门外的样子。但有个地方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建筑的正面和侧面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某种藤蔓植物。
照片里没有人,不知道是不是还因为没有颜色,付粥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他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进来说吧。”
邱蓝很快摇头,说:“唐隽你认识吧?”
付粥又低头扫了一眼那两个名字,点点头。
邱蓝眸里的火更亮地燃起来,向前走了一步。
“我和白织去过这个地方,那个孟小冬就在这儿住。”她捏住照片的一角,指尖顿在育孤院上。
“孟……”一出口,付粥就明白她在说谁了。那个开车的男孩。
邱蓝看出他眼里的疑惑,语气沉了沉,“不是我和她去,是我跟踪她的。”
跟踪?
付粥想起付籽那天在邱蓝电脑里看到的搜索记录。居然还真有这事儿。
不等付粥做什么反应,邱蓝又继续语速很快地说,“本来她去育孤院做调研没什么,而且当时要做那个孟小冬的民族志,一天到晚跟着他也算了……但是她每次回来情绪都很差,和我吵了不止一回。”
说到这儿,邱蓝嘴角牵起一个别扭的弧度,似哭似笑。
“我问她去哪儿,她没说过实话,问她学生,才知道她定期会去育孤院。所以我上周跟了她一次,找到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她给我发消息,让我到商场外面,说给我叫了一辆车。头天晚上我和她吵得很凶,几天没见她人影。我就是有不好的预感,没来得及和小籽说一声就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和孟小冬面对面。”
邱蓝的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但又立刻被她抻成一条刚直的线。
她抬起一双缀满水光的眼,抓住付粥的手,“你帮我问问唐隽,这个地方到底是谁在运营。我不能,孟小冬不是正常人……我看见这个育孤院……”
话头开始混乱起来,邱蓝身上有些发抖。
“邱蓝,先呼吸。”
付粥赶快伸手拍她的背。
楼道里响起开门的声音,马耳他主妇伸出脑袋来朝这边张望了一眼,看到门口有人,又立刻缩了回去,关上了门。
“怎么不告诉警察去查?”见她稍稍缓过来点,付粥皱眉道。
邱蓝摇摇头,“说了,我知道的都说了。但是付粥——”
她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我需要思考点儿什么,随便什么,要么我就,要被淹死了。”
“这种感觉你知道。”邱蓝冲他笑得发苦,眼里是不管不顾地把一截烧红的木炭丢到他脊背上的愧色和狠意。
付粥猛地怔住,感觉到下颌肌肉一点点僵紧,滞住了呼吸。
******
“我昨天做了一梦,”穿着派克服的男人朝旁边的女孩侧着身,“你猜怎么着?”
女孩吊起眼睛来看他,显然不愿意跟他搭话。
男人不在意,自顾自接上,“我梦见整个世界都被一个系统控制了,不管吃饭、睡觉、拉屎还是什么,随时可能有个系统音在你头顶说话——那种一听就是绝对权力化身的——真他妈可怕!”
付粥往旁边侧了侧身,将男人和女孩让过去,自己在会议室门口停了下来。
不远处的后门,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在助理的护卫下仓促进了会议室。
付粥低头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照片和刚刚一闪而过的情形大不相同,二十出头的女人长着一双标准的桃花眼,搭着一对入鬓的高眉,满脸意气风发。
云纵集团CEO。各大媒体财经栏目的宠儿——“美女企业家”。
会议室里坐满了扛着相机和电脑的记者。
付粥向工作人员出示了媒体工作证,朝最后一排走去。
唐隽最后理了理衬衣的领子,朝台上走去。
霎时间,眼前白花花一片闪光灯,她下意识地眯了眼。
三天前,云纵制药的一批新研药被曝出成分造假问题。唐隽立刻让市场部的人追回了线下发售的所有新药。好在动作及时,目前还没有患者有不良反应的事件发生。
然而问题并没有到此结束。
“唐总,有知情人士称云纵这批新药根本没有通过临床测试,这个说法是否属实?”
“唐总,云纵和珍善基金达成战略合作后,这批新药是否也在资援物品中?”
记者提问环节还没到,台下已经有人喊着发问。所有人脸上都是肃色。
珍善基金。唐隽感到一阵眩晕。早上什么都没吃,空腹喝的咖啡正刺激着她一整夜未眠的心脏。
她定了定神,向前倾身。
“非常感谢各位媒体朋友到场……”
话还没说完,一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人突然出现在台前,揭开手中一杯不知什么东西,将冒着气的棕色液体朝台上泼过去。
随着泼洒的液体一起被掷过去的,还有一张手写的标牌,用加粗的马克笔写着几个字:“女企业家”滚出渝江。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台下的记者丝毫没有注意到黑衣男人的到来,更是在一片哗然惊愕中闻到了一股苦香味,才知道男人泼过去的,是去年冬天云纵制药和某茶饮品牌联名推出的药膳养生茶。
这是唐隽在集团内力主开辟新消费赛道的第一个动作。
很快有保安从会议室外冲进来。
男人做完动作后便一言不发,一张脸藏在鸭舌帽下面,戴着口罩,看不清面目。被制服时,他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就任由保安将他架走。
男人站的位置离唐隽坐的位置不算近,因而热茶只是以喷洒状铺在台面上,并没有溅到任何人身上。
付粥从最后一排望过去,看到唐隽后撤着身,精致的面容被惊得一片惨白。
黑衣男子被保安架着走向后门,路过身边时,付粥注意到他非常年轻。
关门声“咣”地一下制服了场内的低声攒动。所有镜头都拍下了刚刚的一幕。
只有冲突没有伤害,但是戏剧性已经点到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安静地等待着唐隽的反应。
唐隽收敛了所有表情,理了理上衣,径直朝地上那个染了茶渍的标牌走过去。
她蹲下身将标牌捡了起来,转身一把拎起桌上的话筒,一边向台下展示标牌上的内容,一边道,“今天的道歉会主题本应该是道歉。我代表云纵制药向消费者——同时也是信任我们的患者们——道歉,因为本公司对制造流程的把控不够严密而产生成分配比失误问题,公司制度有怠,管理团队失职,实在难辞其咎。截至今日,云纵制药已紧急追回86%产品,剩余也将通过各种方式寻访追索,并按照相关规定对消费者进行赔偿。目前并未发生严重的不良反应事件,我们也将对购买的患者进行为期一个月的追踪观察,保证对任何可能的问题快速响应。”
说到此处,唐隽定了定,低头看向手中的标牌,眼中浮起一层锋面。
她向台下鞠了一躬,随即又道:
“但有两件事,是我同时也要严厉澄清和反对的。”
“第一,1月上市的这批新药确实存在实际成分配比与配料表不符的问题,纯属是生产纰漏,并不存在蓄意‘造假’一说。敬请广大民众辨清制造失误与道德失足的区别。”
“第二,作为主要管理者,我个人理应承担更多责任,但这与我个人的性别身份没有关系,我严厉反对因此而将枪口对准女性的荒谬言辞。‘女企业家’不应该成为从属‘企业家’的别词,我个人也绝不会为对人不对事的荒谬指责和无脑的厌女病买单。”
话音一落,场下一片哗然。
小小闹剧给这场道歉会铺设了新的舞台。久处前线的记者们立刻识别出了事件中的新转折,暗暗拟出报道中即将写到的高潮段落。
不愧是写过畅销书的企业家,三幕式手法把握纯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