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铃响,高海站在讲台上还在大声嘱咐:“今天回去都记得把错题抄下来啊,明天早上我要检查。”
轰隆——
他话音刚落,窗外就雷鸣四起。
高海收拾好讲台上的东西,扭头看向窗外阴沉的天空,喃喃道:“下吧,下吧,一场春雨一场暖。”
渝江的雨从不拖沓,说话间就纷纷斜落而下,打花了玻璃。
付籽朝空荡的前座看去,王筱鹤的桌上堆了几科的期末卷子,全是空白。
上上周她回家反省,王筱鹤不知怎么也请假没来,连试都没考。
她抬起脚踢了踢王筱鹤的椅子腿,叹了口气,从座位上站起来。
弯腰从桌斗里拿出来手机,看到屏幕上列着一条未读消息。
是贴吧的私信。
sk57781:兄弟,见一面?
这傻子。付籽简直要气笑了。
都到了这份儿上,居然还猜不出来这“兄弟”是谁?
付籽收拾好书包,再抬起头来,班里人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倒是有几个平常交流不多的同学临走还专门和她打招呼,她有点惊讶。
怎么的,看到光头得了罕见病,都激发了人道关怀精神?
不过也是这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真是没几个朋友。所有人对她都只是捕风捉影,没有人来问她到底如何。
出了班门,晃晃悠悠飘到楼门口,看见好几个人在瓢泼的雨幕前张望。
付籽下意识摸了摸书包侧兜,结果摸了个空。这才意识到自己没带伞。
站在雨幕前,付籽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其实就算认识,她也懒得去蹭伞。
付籽低头,看到自己穿的是小皮靴,倒是刚好当雨靴。于是把书包解下来换到胸前,弯腰把裤脚朝上挽了挽。
她又抬眼看了看见地起雾的雨势,做好了心理准备。
刚要把校服外套遮到头上冲出去,却猛地被一股力量拉了回去。
付籽:?
她冲了个寂寞,惯性反弹回来,差点给自己绊了个趔趄。
扭头一看,原来是被人抓住了胳膊。
这人比她高半个头,校服外头穿着一件某名牌的骚包红色棒球夹克,书包后面隐约吊着一个手办小人,在屁股后面晃荡。
罗泳笑眯眯地看着她,问:“同学,没带伞吧?”
付籽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她把鸭舌帽往下压了压,还好今天戴了假毛。
那是谁说的来着,语言是有灵魂的,不能瞎说,可能会成真。
她此刻非常想问问王筱鹤的Venus女神,她怎么才能运势顺一点。
“呵呵,”付籽用力把罗泳的手捋下去,摆手道,“不用,我爸就在校门口等我,没多远。”
阿弥陀佛。诳语有时候也是要浅浅打一下的。
谁知那骚包家伙又一把抓住她的手,把一团黑色的东西囫囵塞过来。
“诶呀你跟我客气什么,我伞多的是,你拿去用吧!”
付籽沉默地看着手里那团皱巴巴的折叠伞,心说要是我用完可以直接扔了不还给你,我立马接受。
她刚想再推回去,抬眼却对上罗泳那双眯得几乎合住的眼睛,以及他和他身边那几个小跟班脸上略显僵硬的笑容……
算……算了。这演员是真敬业啊。
她瞄了眼罗泳身后那个胖子,好像是叫三八还是什么的,提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一团团不知名的东西。
Pia地一下灵光一闪。付籽明白了。
这家伙买了一袋子雨伞,搁这蹲点儿,逮一个发一个。
付籽顿时对眼前这位男士肃然起敬,连眼神都敬重了几分。
她拿好伞,抓过罗泳的一只手,上下郑重地甩了甩。
“多谢英雄雨中送伞,大恩没齿难忘!”
说罢,撑着伞出了教学楼,走入了雨幕中。
一旁有好几个没带伞的人朝这边看过来,对罗泳投以殷切的期待。
罗泳还愣在那儿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嘴,又看看自己的手。
啧。这他喵是什么感觉,怎么还心……心潮澎湃的?
“喔,泳哥,你耳朵怎么红了?”
八三趴在他肩上叫道。
罗泳看着刚才那个走入雨中的身影,那张有点苍白也有点清秀漂亮的脸在眼前一晃而过,不自觉喃喃道,“怎么感觉有点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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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籽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天意,什么样的命运,让她在玲玲快餐店又碰到了罗泳。她只知道看到他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她真的很想原地蒸发。
烦什么来什么,早知道她也学王筱鹤看看每日运势了。
不是,他们家是破产了还是咋的,怎么脑子抽风来这种苍蝇小馆了?
付籽刚给小映老师发消息请假,说今天下大雨就不去补课了。和付粥说了自己随便吃点,于是半是为了避雨,半是为了吃点热乎东西来这里坐下。
“呦,小伙子,没有空桌了,你看去里面那桌和那小姑娘拼一下行不?我看你俩好像都是建三的吧?”
老板娘的热情招呼声打断了付籽的脑内风暴。
“行,问题不大。”罗泳把手上滴着水的雨伞抖了抖,随意扔在店门口,耷拉着一双眼睛,往付籽这边走过来。
他身后的小跟班们都不见身影,估计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老板娘于是又来问她,“小姑娘,给这个小伙子让一半桌行不?”
还没等付籽回答,罗泳“咣”地一下把书包扔到空椅子上,站在桌子对面大声道,“是你?!”
老板娘见状,以为这是友爱同学赶巧碰一块儿了,于是不再协调,乐呵道,“你们聊,桌上扫码下单就行哈!”
你什么你……
付籽真的觉得头疼。这才清净了几分钟啊。
她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折叠伞,认命地抬起头,平静道,“哦,是你啊英雄,谢谢你刚才借我伞。”说完,又垂下头去吸溜碗里的粥。
这声调可不像是感激人的样子。但是罗泳明显没有get到这茬,脸上浮现了一种十分古怪的表情。
付籽今天戴的假毛是齐耳的女士短发款,更显得露出来的一截脖子又细又白。
罗泳站在那儿盯着她愣了几秒,猛然觉得心在嗓子眼儿咣咣直跳。
他就说这张脸有点眼熟。刚才在教学楼成绩墙上找了一圈,结果在第八名的位置上找到了光头的照片。这特么不就是拿他伞的女生吗?
前前后后闹了几出矛盾,他居然一直都没好好看清楚光头长啥样。别提长相了,因为光头这名称实在太顺口,他都不知道她大名叫啥。
那张照片明显不是近照,因为照片上的女生扎着两个长长的麻花辫,柔顺地垂在胸前。一双秀气的大眼睛直视着前方,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照片下方的名字是——
“付……付籽儿?”
罗泳摸着桌沿儿缓缓坐下来,小声叫道,生怕给对面的人惊跑了似的。
一道惊天雷劈到付籽脑袋上,她甩起头瞪大眼睛道,“叫谁呢你?给我瞎加什么儿化音,我和你很熟吗???”
这一声的调子可比罗泳那句“是你?”高多了,四周吃饭的人禁不住往这边看了几眼。
这是,生气了?
那天晚上在黑街,他晕晕乎乎根本没看清光头的样子,但是记得清楚她说话的方式,那是一种相当有松弛感的语调。他印象中只有他那个在渝江电竞联盟打职业赛时候把别人轻松秒掉的表哥有这种感觉。
后来在秦主任办公室,她又像换了个人,说哭就哭。
现在生气起来又是这样。
还挺凶。也挺……可爱?
付籽一股邪火在眼睛里窜来窜去。
她等着罗泳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她骂,量他也就这点儿能耐。不过这会儿身边没有那些小跟班壮胆,敢不敢拍桌子还不一定呢。
谁知,被盯着的人浑然不觉,在那儿神游了几秒,脸上突然浮现了一种古怪的表情:眼睛好像要笑,但是嘴又绷得直直的。
付籽:?
罗泳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干巴巴地把眼睛里的笑意收回去,指着她面前的碗问,“你这是啥?”
转移话题是吧。
付籽拿眼睛在他脸上来回扫了几遍,没看出来他这是要弄哪出。
“小米粥。”付籽咬着牙道。
大哥你是眼睛小,不是眼瞎好吧?
罗泳眼睛微微睁大,“小米粥怎么还红色的?”
付籽几乎让他给气笑了,放下勺子,拿指尖敲了敲一旁的辣椒盒。
“辣味儿的,懂吗?”
罗泳这才恍然大悟,拿起手机扫了桌上的二维码,不知点了些什么。
老板娘很快从后厨出来,端着一大碗小米粥放到罗泳面前。
除了粥,又陆续送过来几样小炒菜,清一色的辣炒。
罗泳从辣椒盒里盛了一大团辣椒酱搅在小米粥里,本来浓郁的米黄色汤面很快浮起了一层红色的油光。
付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盛了一大勺往嘴里喂,还冒着热气的粥加上浓郁的辣酱,看着就让人想冒汗。
“咳——”还没咽下去,罗泳就捂着嘴狂咳起来。
付籽摇摇头,端起碗把最后一点汤底喝下去,咣一下把空碗放到桌上。
对面那个辣得眼睛泛着血丝冒泪,边咳边看了一眼她的空碗,两条眉毛搅起来,“靠,这什么辣椒这么辣?!”
话虽如此,他很快也感觉到一股热气传遍身体,把刚才在外面沾的湿气祛退了一大半。
付籽懒得和他说话,收拾好书包就要站起来走人。
她伸着手臂去拉书包的时候,罗泳又隐约看到从卫衣袖口露出来的几根几不可见的疤痕。
是疤痕没错。那种被划伤后又愈合的条状凸起,他小时候在他妈剖腹产恢复的肚子上见到过。
那天晚上光线很暗,他们一帮人其实谁也没清楚看见她手臂上到底是什么东西,只大概觉得瘆得慌。现在近距离一看,那一根根白色的凸起不规则地穿插列在细白的皮肤上,活像一条条没头没尾的虫子,触目惊心。
察觉到他的视线,付籽把袖子往下拽了拽,垂着眼道,“怎么,弄明白吉特尔曼综合征是什么了?”
Gitelman综合征,在贴吧连载文里,光头得的就是这种罕见病。
罗泳愣了一下。刚看到那会儿,他确实去搜了,但是乱七八糟也没太看懂,只知道那些症状要是放他身上都不能忍受。
然而再查,那标着索必平的药好像也不是专治吉特尔曼的药,不知道小米粥是怎么写出这个病来的。
但有一件事他才算是弄明白,光……啊不,付籽,是真的得了某种病。
罗泳摇头,“不怎么明白……你,光头,到底是不是真的……”
真是不知人间疾苦。
付籽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提起书包来冷冷道,“你们班的薛麟,银屑病九年,前后差点三次退学,因为不受待见,一年转了两次学。十一班的李昱,前段时间他妈在渝一院对面的出租房里从二十层跳下去,怕肺癌治不好把家拖垮……这些你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因为离你太遥远。”
付籽微弯了腰,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睛,“罗泳,但凡是个人,就怕疼怕死,哪怕只受过一点小磕小碰,之后也该知道疾病不是拿来开玩笑的东西。”
说罢抓起桌上的伞往门口走去。
罗泳愣在那里,听到身后的玻璃门打开,传来一阵哗啦啦的雨声,还有一句活泼的“欢迎光临”。
他盯着面前几样拌着红色的菜,鼻尖冒出一层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