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筱鹤木着脸走过来的时候，付籽首先看到的是她那头又直又短的头发。

付籽拍了拍她书包，小声问：“哎闺女，你那鸡窝头呢？”

今天是寒假前最后一天课，全班人早就心思浮动，到处交头接耳。

周围有几个和王筱鹤关系好的也转身看她，问道：“你怎么试都没考？”

王筱鹤一声不吭，把书包往下一褪扔在脚边，椅子往前一挪就趴在桌上装死。

她身材偏丰，再穿着臃肿的棉服，挤得整个座位空间满满当当。

昨天各科发了一堆习题册、练习卷，在王筱鹤桌上堆成一座小山。付籽课间给她分门别类整理好，此时正整整齐齐放在她桌上。

见她不说话，付籽又从后面踢了她椅子腿一脚，“嘿！六亲不认啦？”

谁知王筱鹤不仅不吭气，还“哐”地一下把椅子往前缩了一大截，摆明了是不想理会后边这人。

几个没收到回应的人也都咂咂嘴，没趣儿地转回身去。

这是闹别扭了。付籽看着王筱鹤憋着劲儿的背影想。

她从桌斗里掏出手机来，看了眼屏幕上的日期，皱了皱嘴。

这也不是那什么水逆的日子吧？她怎么情绪波动这么大？

王筱鹤把背拱得像个小山，脸蛋儿贴在冰凉的桌面上，一双圆眼焦黑。

她听到周围有细密的嘈杂声音，又听见班主任进来让大家自习，听见自己的一颗肥厚的心脏快要跳得沉到胃里。

她紧紧攥着双手，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

付籽没趣儿地瘪瘪嘴，把目光挪到面前的寒假作业上。

毫无预兆地，她想起以往十几年里，每个学期的“最后一天”。

那些天都是怎么过的来着？好像很模糊了。

大概也是心思浮躁，学着那些班里前几名的学霸安稳坐在座位上，劝自己假期还长，能多写点作业就多写点儿。然而也只是表面沉稳，实际心早就飘飘然了。

然后呢。然后就开始规划假期怎么过，去哪玩儿。最努力那几年，也许还和高年级的人借来几本下学期的课本预习。

付籽抬头看了看班里神态各异的人，有一种在降格镜头里急速后退的错觉。

这一天过去，她就要去国外找张芸莲治病。如果情况恶化，那下一学年大概率是回不来了。往坏了说，今天很可能就是她人生在学校上课的最后一天。

这个人生展开恐怕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那些恨不得把学校炸了的人。

密密麻麻的架空感在她周围的空气里凝结，顺着她皮肤的每个触觉通道爬进去。她用力按了按经久泛黄的木质桌面，看到破损纹路里镶嵌的污垢。

再过不久，她就要变成桌面上那一条条断裂缺损的木条，不知什么时候从整体里脱了嵌，然后就再也长不回去了。

先是有一种紧迫感从神经末梢涌动起来。

得及时行乐吧。她想。

然而很快，一股更为浓重的疲惫获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付籽缓缓呼了一口气。

算了吧。就是这样了。

也是在这时候，麻木又一次忽然袭来。

付籽将目光投向双手，想象着它的征掠线路。

从指尖到手掌，从手腕到肘关节，再一路爬到大臂。

不只是双臂，最近膝盖周围也会突然一阵酥麻，让人措手不及。

她平静地伏在桌上，把手臂交叠垂在大腿面上。

大约五分钟后，控制感稍稍回归。付籽从桌子里拿出小白瓶，倒了三粒在掌心。郝医生给她开了新的药，叮嘱她在发作后十分钟之内吃。

她就着温水把药顺下去，残余的麻木感却还扒着她的神经，久久不散。

一阵安静过后，靠窗那边忽然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半站着趴在窗边。

“下雪了！”几个不安分的早就把脸贴在玻璃上，冲其他人大叫着报告。

这下可算是把表面上虚假的沉稳给彻底打破了。越来越多人从座位上站起来朝窗外张望，伸着脖子，眼里满是兴奋。

付籽几乎要睡着，这时候又被突然吵醒。茫然地睁开眼。

顺着所有人的视线，付籽也看到窗外的光景——一团团肥厚的雪花互相抱着落下来，跌跌撞撞地磕在窗沿上。

她不自觉地也看得直起了身。

正当班里看雪的气氛达到高点的时候，高海突然出现在门口。

一群人立马收了动作缩回座位，一时间桌椅的磕碰声响成一片。

看到一帮熊孩子假装正襟危坐两耳不闻窗外事，高海本来鼓着严肃的脸忽地绽开了一团笑意，拿指节敲了敲门道，“行了行了，别一个个塑泥人儿了，都穿好衣服下去溜达溜达，好好感受一下冬末的雪。”

闻言，一帮泥人儿还没反应过来，都仰起头看着自家班主任，一脸疑惑。

直到高海扔下一句“我可是先下去了”，轻飘飘走了之后，才有几个机灵的穿上棉袄互相推搡着挤出了班门，在楼道里奇形怪状地叫闹着下楼去了。

也就几分钟的功夫，七班已经空荡荡了，只剩下几个不愿意出门的。

付籽懒懒地托着脑袋，看见王筱鹤突然立起身来。

她依然一声不吭，像没看见其他人似的，默默站起来朝门外走。

付籽攥了攥拳，感觉力量恢复得差不多了，跟着王筱鹤也出了门。

春初的雪已经带着柔和的底色，冬天的冷硬被包裹在毛茸茸的水汽里。

王筱鹤跌跌撞撞下了楼，小肚子一下一下抽动着。

耳边除了痛经带来的嗡鸣，还纠缠着一个冰冷却黏稠的声音——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我带你去见亲戚都觉得丢人。

今天晚饭不要吃了，从明天开始记录摄糖量。

你别给我装病，我像你这个年纪来月经，照样在操场上跑步，你怎么就这么娇气……

嗡鸣声越是厉害，王筱鹤就走得越快，到最后几乎要从楼梯上跌下去。

付籽在后边跟着她，眼见着她脚一软就要滚在楼梯上，飞快地跑过去拽住她。

“你怎么回事儿啊！”

付籽猛地把王筱鹤往自己这边一拽，对上她白得发紫的脸。

被强行从羊毛卷熨直的头发丝粘在王筱鹤的额头上，冷汗从她的发际滑下来。

付籽猛地一怔，对上她焦直的眼睛。

“你……哪儿难受吗？”

王筱鹤抿着嘴不说话，虚软地推开她，又是跌撞着往前走。

“你往哪儿走啊王筱鹤？你得去医务室。”

付籽追上去，却发现她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着出了教学楼。

高二的楼挨着大操场，一出门走两步就到了操场的边缘。

王筱鹤一路跑到操场上，小腹早就疼得冰一样冷硬，两眼发黑。

她听到身后有人追上来。是付籽。

是那个长得又高又瘦，每次能考年级前十名的付籽。

是那个想吃多少芋圆就吃多少，不用在乎热量的付籽。

是那个被哥哥护着疼着，想怎么疯都行的付籽。

王筱鹤的脚步逐渐放缓，心里升起一股浓郁的厌恶和愤怒。

脚步声接近，那双筷子一样的腿卷起天空掉落的簇簇雪花。

王筱鹤猛地转身，用力推了一把身后的人，喊道：“你别管我！”

付籽冷不丁迎上这么一下，向后趔趄了两步，好歹没滑倒，一股邪火直蹿上脑袋顶，上去揪住王筱鹤的帽子往前一拉。

“王筱鹤你犯什么病？！不是看你快晕倒了谁追着管你？”

付籽将近一米七的个子，足足比王筱鹤高出一个头去，犯了狠拽，王筱鹤虚浮着，差点朝前扑过去。

见状，付籽连忙拿手托了王筱鹤一下，这才没和她抱着团滚倒。

王筱鹤刚站稳，便猛地一转身，把付籽的手挣脱下去。

她看着付籽常戴的红色鸭舌帽、帽檐下向上微扬的尖下巴，和那双直逼着她的眼睛，嘴角牵起一个满含嘲意的冷笑。

“付籽，你知道光头除了那个吉特尔曼，还有什么病吗——”

她朝后退了一步，看到付籽瘦削的肩打出一条硬直的线，直戳戳在那里，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

“英雄病。付籽。得了这种病，总觉得全天下人都可怜，以为自己都能救。其实不是多在乎那些小角色的死活，只是喜欢拯救不幸的快感而已。”

“你问问六班那个方茧，你那天在黑街‘救’她，她什么心情？很感恩吗？！”

“把你那些精力留给自己去治病吧，我——”

话没说完，王筱鹤的脸突然皱成一团，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再不出声。

傻b。

付籽几乎同时间朝她伸手，结果抓了个空。随后在心里骂了一声。

朝四周看了一圈，只看到零星几个在散步看雪的女生。

得先把人送回去。

付籽掏出手机来快速打了辆车。

操场离校门还有些距离，现下也没有能背得动王筱鹤的人，付籽将目光转向操场一侧的杂物区。

她蹲下来拍了拍王筱鹤的背，“你等等我，先深呼吸。”

说完朝杂物区飞跑过去，把一辆小推车拉了过来。

好说歹说将人拖上车，付籽立刻拉着人朝校门飞奔。

出租车到的时候，付籽正快速和门卫大爷解释情况。

看到蜷缩成虾米的王筱鹤，门卫大爷记下了姓名班级才放行。

“嗬，这姑娘怎么的，脸白成这样？”

司机大哥看见推车上的人，连忙下来帮忙，两个人连托带拽把人送到车里。

“华熙花园三期几栋几单元啊？”司机大哥上了车，看着订单问。

付籽坐到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叔叔您先往华熙花园开吧，具体我也不清楚，等我同学缓缓我再问她。”

司机“嗳”了一声，便发动了车子。

听到“华熙花园”四个字，后座躺着的王筱鹤眼睛睁了睁，有气无力道：

“我不回。”

付籽叹了口气，从通讯录里找到高海的电话，一边拨一边道，“行，咱不回。”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接通，付籽没顾上寒暄，上来就道，“高老师，我是付籽。王筱鹤痛经厉害，我没来得及和您请假，先打车送她回去。她有点迷糊，说不清地址，您那儿记她们家地址没？”

电话那边的高海犹豫了一下。几分钟后，似乎是找到了地址，付籽边听边复述道，“华熙花园三期，十栋二单元，809号。好嘞，谢谢老师。”

闻言，司机跟着在打车平台修改了目的地，顺便加快车速。

“嗯，我送到了再和您报告。嗯，通知她妈？”

高海那边还在询问，说要打电话告诉她妈一声。

付籽扭头看了眼后座的人，压低声音道，“行，您给通知一声。”

******

“再坚持一下，家里有药吗？”

付籽拿肩膀托着王筱鹤，伸手点亮809门前的密码锁。

正犯愁还得问密码，却见王筱鹤把头往门前一伸，门锁传来咔哒一声响。

哦，人家是人脸识别的。

家里没人，偌大的客厅一片空荡。

也来不及换鞋，付籽直接扶着人到沙发上躺下。

王筱鹤眯缝着眼，看她在厅里到处摸，好一会儿才冷不丁道，“止疼药在餐桌酒柜下面，右边抽屉里。”

付籽正扒在茶几下边的抽屉边，闻言立马起身去餐桌那找。

找到了药，又手忙脚乱温了一杯水端过来，这才扶着人把药喝下去。

看着王筱鹤额头上的冷汗稍稍收了点儿，付籽这才顺着沙发一屁股滑到瓷砖地板上，瞅着在那儿哼唧的人叹了口气，“姑奶奶，给我急得一身汗。”

客厅非常之大，付籽行了一圈注目礼，已经发现好几样自己头回见的高端产品。比如开放式厨房那个没有下沉水槽的“水池”，她摸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一整个台子不仅能纳水，旁边还有个发热件，可以加热东西。

乖乖。这就是富二代的世界啊。

她发呆的功夫，才发现听不见沙发上的人哼唧了，似乎睡了过去。

付籽轻手轻脚站起来，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