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粥醒来的时候,感觉到一只手在他脸上轻轻搭着。
“几点了?”他含混地问了一句。
“八点半。”
那只手轻轻地拂过他脸上的绒毛,虎口微微覆着一层茧。
付粥扭头。窗帘拉开了,陶进缨逆着光坐在床边,一道好看的剪影。
“我去洗漱。”付粥猛地坐起来,穿上拖鞋往洗手间去。
卧槽。付粥关上门,手撑在水池上,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他穿着陶进缨的一身睡衣,昨天用他的洗发水和沐浴露洗了澡,还抹了点他的润肤乳。现在他身上散发着和陶进缨一样的香味。
昨天他睡在次卧,陶进缨睡在主卧,两个人隔着一个客厅的距离。
付粥打开水龙头,拿凉水抹了把脸,想起来昨天晚上和陶进缨说的一堆话。
包括那什么——我喜欢你之类的。
啊……
付粥捂着脸,又忍不住竖着耳朵听门外边的动静。
陶进缨好像在厨房煮什么东西,听见有水声。
他把眼睛从指缝里漏出来,看见镜子里自己扯得怪异的嘴角,一时觉得又兴奋又陌生。
所以他们这是,在一起了?
可是好像谁也没说透。陶进缨也,没提这茬。
啧。算了。不是时候。
付粥甩甩头,不再瞎想。可昨天周选那两条消息又没防备钻到脑袋里。
他什么意思?他意思是赵寅量那个舆论事件,是陶进缨干的?
正出着神,陶进缨在外边敲了敲门,“弄完出来吃早点。”
付粥恍然回神,飘飘忽忽“哦”了一声。
出来一看,茶几上放着刚蒸热的速冻包子,还有两杯豆浆。
见他出来,陶进缨在沙发旁边摆了两个小板凳,刚好够茶几的高度。
“豆浆现榨的,趁热喝。”他指了指给付粥准备的杯子。
付粥走过去,在小板凳上坐下,两条腿在胸前弯着。
“现榨的?你几点起的啊?”
这东西泡豆子、等着榨、再过几遍滤网,少说也得快一个小时功夫。
陶进缨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把筷子递给他,“六点半,我睡不住。”
好家伙。
付粥接过筷子,立马端起杯子喝了口豆浆。特别细腻,得过好几遍网。
放下杯子,又夹起一个包子,边咬边问,“你和那袁鞍挺熟?”
他又想起那两张照片。那个年纪的孩子,十年前,不像是经常能照上相的样子。可这摄影师给他拍了两次。
“不熟,”陶进缨道,“他那年去我们那边采风,碰巧认识的。”
“你是不是被他拉着当模特了?”付粥笑着问。
陶进缨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付粥不说话,心说当然是因为你太挑尖儿了,放在哪儿都很难看不见。话到嘴边就变成,“要是我我也想拍你啊。”
陶进缨不响,付粥挑眼,看见他眼睛里含着笑。
“袁鞍得过不少奖,东西南北到处走,基本一年四季都不在渝江。前年回来在小西门附近开了家奶茶店,三年没出去。”
“奶茶店?”付粥挑眉。
“嗯,前年他女朋友癌症走了,他三年没拍东西。”
付粥怔了一下,随即默然。
“相当于作家不再写东西了。”付粥说。
“相当于外科医生不再上手术台了。”陶进缨说。
两人对视,又垂下头去啃包子。
付粥突然加快速度,几口把包子咽了肚,拍拍大腿,“走吧,得抓紧。”
******
袁鞍的奶茶店在小西门夜市街中段,加盟的一个不温不火的牌子,店面不小。
两人坐地铁到,又顺着夜市街走了几百米,在店门口看见一个中年男人。
男人留着长头发,在脑后面扎成个小辫儿,有棱有角的脸,正朝临街的玻璃门哈着气,手里拿抹布一下一下划拉着。
上午十点不到,夜市街四下无人,干净得只剩下满街隔夜的垃圾。
看见他们走上前,袁鞍条件反射似的问一嘴,“两位喝点儿啥?”
一问完,他很快就认出了陶进缨,眼睛唰地一亮。
“呦,缨子?”
“袁大哥。”陶进缨笑着上前,和袁鞍握了一下手。
袁鞍看起来很惊喜,拉着陶进缨往店门里面送,“来来来,进屋说。”
进了店里,袁鞍才转头问,“这你朋友?”
陶进缨看着付粥,点点头,“嗯,我学长,付粥。”
付粥伸手和袁鞍握了一下,瞥了陶进缨一眼。心说什么时候又变成学长了。
袁鞍点头,坐在两人对面,手里还抓着抹布。
“俩人喝点啥?我让他们做。”
他朝柜台指一指,里面站着一个店员,正往配料桶补着货。
陶进缨低头看桌上的单子,扭头问,“给你点个牛奶?”
付粥点头,“你看着来吧,反正你请客。”
陶进缨知道他心脏不好,平常饮料不怎么喝带咖啡和茶的。
听他这么说,袁鞍倒是笑了,“你俩别整那些,哥请客,随便点啊!”
陶进缨笑道,“谢谢袁哥,那一个金桔柠檬茶,一个紫芋牛奶吧,都是常温。”
“好嘞。”袁鞍扭头向柜台店员转述了一遍,又补了一句,“少放点糖。”
转身回来,袁鞍把抹布搁在一边,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看了陶进缨一眼。
“你意思是,那张照片被盗了?”
陶进缨摇头,“还不知道,看源址似乎是正版的。”
袁鞍目光沉下来,身子微微前倾,“不可能,我卖的时候,那批照片的著作权也打包转让的,如果有人盗用,他们应该会追责。”
卖照片?付粥愣了一下,扭头看陶进缨。
陶进缨这才想起来还没给他解释,于是道,“袁大哥说上周有家公司要买他的照片,他就把网站和照片打包卖了。”
“哦……”付粥点头。看来袁鞍是想彻底离开摄影生涯了。
“袁哥,可以问一下是哪个公司吗?”陶进缨问。
袁鞍挠挠头,想了一会儿,“好像是叫什么智满科技,做艺术装置的,好像还办了几个文艺演出的品牌……我卖得稀里糊涂,那边转账倒是特别利索。”
“智满科技?”陶进缨皱了皱眉。
“你知道?”付粥问。
“嗯,前段时间林湾商学院的EMBA班里有一个董事长去上课,公司好像就是叫智满科技。她到十九楼听过汇报,还报了寒假的课程。”
不仅如此,“她后来又来找老陶,说是要给课题组投资,要把心身融合疗法引入他们办的疗养院里,做医养结合项目的试验。”
“你爷爷同意了?”付粥问。
陶进缨摇头,“没,我爷爷不想那么着急,还有很多研究工作要做。”
袁鞍听了个一知半解,含糊道,“这么巧?”
陶进缨目光闪动。当然不会那么巧。
“袁哥,你还记得于智吗?”陶进缨问。
“于智?”
陶进缨拿出手机,把那张小巷的照片调出来,拿给他看,“这个,最左边的。”
袁鞍一看照片就想起来了,“哦,对对,我记得,那个小不点儿。”
他边说边端详着手机里的照片,眼睛里有一层白蒙蒙的水雾。
“我记得这家伙挺鸡贼的,当时别人都在那儿愣着,他倒是想起来去告状。”袁鞍拿指头点了点他,又把目光挪到最右边,抬头问,“你妹妹怎么样?现在也上大学呢吧?”
“嗯,快毕业了。”陶进缨答。
付粥听他们说“妹妹”,心里恍惚了一下,想起陶进缨之前提过一个女孩。
“咖啡店那个,季兰。”陶进缨扭头小声给他解释。
“哦。”付粥点头,问,“你们一起长大的?”
“那时候我去光乐采风,在小兰她们家借住过一段时间,她爸妈人特好……他们俩整天呆一块儿,形影不离的。”袁鞍插了一句,眼睛里布满八卦的光。
“怎么着?你俩现在什么情况?”袁鞍问。
陶进缨表情松了一下,扭头去看付粥,发现他也看着自己,看不出表情。
“没有形影不离,那几天老有人跟着她,上下学我跟她一起而已。”
陶进缨勉强笑了一下,手从桌子上放下去,搭在付粥腿上。
付粥没动,也不说话。
袁鞍一副“我懂”的表情,随后又有点寂然,温声道,“哥不是好为人师……我就是觉得,人和人在一起,多让少争,多年以后想起来才不会后悔——那么小一点儿事,我和她吵啥呢——有时候突然就这么想……”
袁鞍声音暗下去,一抬眼,看见两个人不该作何表情的脸,尴尬地笑了一声,“嗐,看我说到哪儿去了。”
付粥快速瞄了陶进缨一眼,也把一只手伸下桌,放在陶进缨手上。
“袁大哥,我有点儿疑惑,这张照片你当时是碰巧抓到的吗?”付粥问。
“哦,怎么说呢,”袁鞍笑了笑,看向陶进缨,“前几天在湖边碰到缨子,给他拍了几张,他给我介绍县里的情况,我问哪里人流量比较大,他就说去小巷。然后我那天就在那儿蹲点,看能不能拍点有意思的东西……”
“那会儿我都准备走了,突然看见几个小家伙推搡着跑过来,跟在小兰后边,要抢她书包。然后缨子就冲过来,哐哐把人往后一摔。我当时看得一愣一愣,早就架着机子拍了一连串儿。”说完,袁鞍乐不可支地往后一仰,忽然想起来什么。
“哎说到这个,那台机子的底片我都倒腾到电脑上了,几乎没有删过,你们是不是需要更详细的?”
闻言,陶进缨立刻说,“那太好了袁哥,我们能看看吗?”
“行,”袁鞍略一思忖,“不过东西在家里搁着,要么晚一点儿我传到盘上,把链接发给你?”
“好。”陶进缨点头,“那麻烦袁哥了。”
“不麻烦,”袁鞍摇头,“这些照片是废片,版权还在我这儿,你们随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