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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阿底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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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粥,出来。”

姚乐天从院子里探头进来。

付粥盘腿坐在地上,手里端着一本《燃烧的原野》,脖子弯得发酸。

“干嘛?”他仰头向门外看去,一群男孩在院子里围成个圈儿,低着头盘算着什么。

“吃了饭去邓家坡跑山,走不嘞?”姚乐天咧着嘴,越过门指着远处。

付粥顺着他的指尖看过去。邓家坡是村里小孩儿自己起的名字,指的是邓家后面的一道山坡,那边草石遍地,还有一小片杂乱无章的矮树,天放黑的时候勉强能构造一丝神秘感,满足十几岁孩子的探险欲。

付粥站起来,把书扔到桌上,拍拍屁股上的土。

“走,先去看看我爸。”

居平为村里的孩子盖了两间房,各个年龄段混着上,勉强分出上下午两个班。下午是给小班上,付粥他们就闲下来,有自己的活动时间。

“粥儿,付老师今晚上加课不?”姚乐天在旁边蹦跳着,扯着一道乱七八糟的嗓音。话一出,几个男孩就哈哈笑起来。

“天哥不男不女的!”

姚乐天在孩子堆儿里变声比较早,已经被嘲笑了一段时间,见怪不怪了,一个劲儿拿胳膊肘戳付粥,“我还想听那一百多个人的故事。”

付粥也乐,仰头看了看半黑的天,“不知道呢,下课你拉着他,他就不走了。”

姚乐天若有所思地点头,却是微微皱起稚嫩的眉毛来。

“但是我看云不太好,晚上要走雨。”

付粥扭头看他,一下就信了。

他跟着他爸来了几回村里,知道村里的小孩儿都会看天,姚乐天说有,八九不离十。他刚刚看着天其实也觉得怪。

“那今天不跑了吧?咱就学校周围玩儿。”付粥一看周围,几个更小点儿的男生早就跑远了。

姚乐天不说话,脸上却也是有点遗憾。

两个人三两步下了石坡,看见“学校”的影子。光秃秃孤零零立在碗一样的洼地里,像碗里的一块五花瘦肉。

七月天气正热,两间屋子门都大敞着,隔着窗却还能看见几个小不点儿吐着舌头学小狗散热,彼此转过脸一照面,指着对方哈哈大笑。

先跑到的几个已经半个身子探到窗里,挂在坐窗边的小班娃身上。

付如山穿个浅灰色的薄衫,右手正在碳板上写字,左手扶着眼镜腿,不让它蹭着鼻梁的汗滑下去。

付粥伸头看了一眼,原来今天讲的是“人”字旁。

人、从、众、你、他、们……还有几个稍微复杂点的。

“老师!”忽然有个坐在角落的小豆子大叫起来。

付如山停下笔,转头朝声音来源看过去,左眼下颧骨上的一颗痣推上去,笑道,“怎么啦方小星?”

方小星才六岁,但是反应快,上课最活跃。

她指着黑板喊道,“好多面鱼!还有面鱼山!”

付粥一下就会意,知道这小不点在说什么。这里的人叫面条都说是面鱼,她肯定是把人字旁形容成面条了。那“众”不就是一座面条山么?

因为这懂,付粥微微扬起下巴,等着付如山给她解释。

付如山也是立刻就懂了,眼睛笑皱了,“那小星啊,你说说为什么两根面鱼要一左一右粘在一块儿呢?”

付如山指着“人”字,拿手指朝左右划了两下。

方小星嘟着嘴想了一会儿,又大声说,“两根面鱼游得更快!”

付如山一愣,“没错呀!孩子们,我们人和面鱼也没有区别啊,一根儿面鱼可立不住,也游不动,咱们得再找其他的面鱼,咱们手拉着手一起游。这就是‘人’的意思啊——人呐,就是得互相粘着。”

“你们看这个字——‘人’,看着是不是像一个人站着?但其实不止一个人,它背后还有别的人扶着,不然它就倒了。”

“再看这个字——‘从’,这时候就是人跟着人走了,一个人走来走去多孤单啊,两个人拉着手就好一点儿。”

“我知道了老师——”其他孩子也活跃起来,抢着站起来。

“后面那个是两个人拉着手,头上顶着另一个!”

“老师,头上坐着一个人,下面的人不累吗?”

付如山笑眯眯道,“嗯——也许他们是换着托的?你托一托我,我托一托你,谁累了走不动了就帮帮它,等它有力气了就帮帮别人?”

这么一说,几个小不点激动地拍着薄木板桌,有的还想站起来拉手试验一下。

“切,”付粥旁边趴着的一个男生撇撇嘴,“我倒想让我爹妈托我呢,活儿干不完歇一会儿不还是打我屁股?”

付粥心里也觉得虚虚的。他倒是还没见过托人的人,也没被托过,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爸算是吗?托人的人?

他不想听下去,就绕着两间小平房懒散地走着,一边回想刚才书里的人名。

夏夜一般不会黑得死沉,而是透亮的,虽然人身上还是压着濡热的罩子。

可今天的夜浓得密不透风,鸟叫声也听不到,蝉声也微弱倦怠。

付粥抹掉鼻子上透出来的一层汗,分不清是汗还是空气里的湿。

他有意避开其他同龄的男生,往坡下走了几步。

——那个阿卜顿,到底是怎么从荒无人烟的平原上走出来的?

他其实在等他爸下课,然后想问问他这个问题。他觉得阿卜顿走不出来的可能性更大,也更符合现实情况才对。

有一颗豆大的汗珠砸在他仰起来的脖子里。他拿手抹了一下,伸出舌尖一舔。

不对——不是汗,不咸,是凉的。是雨。

付粥把头仰得更高,脸几乎和天空平行,很快接到了三五滴沉重的雨珠。

阿卜顿在平原上也遇到了一次雨,他是怎么躲过去的?

还没来得及细想,付粥就惊觉这雨加速之快,片刻间已经淋湿了他半截短袖。

他这才想起来躲雨,慌忙跑到小坡上,往教室里跑。

还没跑进去,就听见一阵吵嚷。

姚乐天身边跟着赵家那个瘦小个子,脸皱成一团,正抓着付如山的衣襟。

“付老师付老师,他们几个我找不着了,就我跑回来了!”

姚乐天急忙问,“你们跑山去了?”

“是啊,没看着你俩来,我们就自己转,他们跑太快我跟不上……”

小个子缩起来,又补充一句,“那会儿我就说要走雨了,他们不理,说下一会儿就不下了……”

付如山蹲下摸摸小个子的脑袋,温声道,“小毛别怕,跟哥哥姐姐们待在屋里,老师去找他们去。”

说完,付如山在人堆里拿眼睛找付粥。

在门边儿上找着,把人拉到身前,“小粥,你和乐天哥哥把弟弟妹妹们看住了,谁也不能往外跑,知道吗?把门窗关好,等我回来。”

付粥恍惚点点头,从来没在付如山脸上看到过这么凝峻的表情。

付如山从墙角拿起一把不怎么灵光的旧伞,临出门前又说,“乖,马上五点半了,兰瑛婶婶马上就来送饭,等着她来,知道吗?”

付粥毫无预兆地耳鸣了一下,只看到他爸的嘴在动,一个字都没听清。

“嘣”地一声,头顶的远处滚来一阵雷声,一股气浪钻进他的耳蜗,轰然将那层失灵的膜震颤。他猛地又听见了,周围的叫闹声、门外的雨声和雷声争先恐后钻到耳朵里。回过神来,付如山的绛红色大伞已经走远。

等兰瑛婶婶来。等兰瑛婶婶来。他揉了揉发胀的耳鼓,默念着这几个字。

姚乐天和几个反应快的已经去关窗了,付粥把扒在门边的一群小不点儿都拉进来,把门也关上。愤怒的雷声似乎稍微弱了一层。

这两间房本来就盖得脆弱,门窗更是算不上严丝合缝,这会儿一阵阵狂风扑棱着拍在门窗上,像无数双巨大的手。

一群小不点儿丝毫没被窗外的雷声吓住,一个个伸着脖子朝外面张望。可惜窗户上糊着一层稀稀拉拉的干泥,什么都看不清楚。

只有刚才那几个约好要去跑山的,互相看看,脸上一片惊慌。

姚乐天后背抵在门上,小声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来居平前,付粥并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只当和城市里一样——夏天有时候下些毛毛细雨——也是被这掷地有声的大雨点惊到了。

“你妈什么时候来?”付粥问。他感觉到心在腔子里跳得厉害。

姚乐天摇头,“说不好,这么大的雨,得走一会儿。”

大概过去了五分钟,付粥半靠着门一动不动,屋子里吵闹的声音一概被他模糊掉,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平原的影像。

他猛地抬起头,想要在墙上找到一个表盘,告诉他现在是几点。

然而没有,在居平没有人家里有正经的时钟,更不要说这个简陋的教室。

快要五点半了吧?

兰瑛婶婶……

突然,有一双手在门后猛烈敲打,付粥和姚乐天一下弹起来,都有些发抖。

“小天?开门,快开门!”

两个人猛地对视——是兰瑛婶婶!

姚乐天扑过去把简陋的门闸松开,兰瑛整个人跌进来,身上一片泥水。

“快,小天你们大孩子一人拉着两个小的,跟着我跑!快!”

姚乐天愣在那儿,低低地叫了声,“妈——”

“快点儿啊!”兰瑛冲上前,不由分说地把两个小点儿的揪过来,塞在姚乐天手里,扭头问付粥,“小粥,你爸呢?”

雨声和雷声从打开的门一股脑塞进来,付粥指着门外说,“去找张志鹏他们了,去邓家坡——”

话没说完,兰瑛又把两个小不点儿塞到他手上,大声道,“先别想了小粥,拉好这俩小的,待会儿别跟丢了,知道没?”

“怎……怎么了婶儿?咱们去哪儿啊?”付粥下意识把身边两个小的拉住,声音从不知道哪儿冒出来。

兰瑛像是没听见,快速给每个大小班组了队,自己怀里又夹了两个,朝身后大喝一声:“往坡上面跑,听见没有?!”

一群孩子刷白着脸,互相紧紧攥着,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身边有人开始往门外跑。一个接一个,有的跑着急了,还在门里挤成一团。

几个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儿的,一边跑一边嘴里叫着。

姚乐天头上滑下来一串汗珠子,咬咬牙,盯准他妈的后背跟上去。

付粥上下牙磕了个冷战,也攥紧手里的两个软乎乎的腕子,大声朝后面喊,“往外跑,跟着兰瑛婶子!”

说完,自己却是双腿发软,把两个小的拽了个趔趄。

他还太矮了。

付粥勉力站直,试着迈步,一出门就被大雨浇了个透。

别说跑,就是看清楚兰瑛婶子的位置都困难。

“左边!付粥!”

有人在不远处朝他喊。付粥强行睁开眼,好像看见兰瑛和姚乐天在前面朝他招手,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方向。

他重新拉起两个小的往那边走,附近没有人家,四周一片黑。

爸。

付粥无意识地朝虚空里叫了一声。

爸。你在哪儿?

脚下越来越沉重,泥水很快没到了脚面。

付粥感觉再也走不动了,他模糊看到身边的两个小的像是在哭,但什么都听不到,也分不清是泪还是雨。

帆布鞋和泥一样胶黏着,有要陷下去的趋势。

“付粥——付粥——站起来付粥!”

谁在叫他?

付粥抹了把脸上的水,终于看见一簇光从邓家坡向南的地方升起来。

有人来救他们了吧?他爸去找人了吧?

就着光,他终于看清了周围。再一低头,却猛然发现手边空空,哪里有那两个小的?

兰瑛婶呢?姚乐天呢?身后那群人呢?

付粥扶着膝盖强迫自己立直身体,就在一瞬间,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轰隆——轰隆——

火车。是他和他爸坐着来这里的火车。绿皮的,窗边有两个小凳。

火车也从这儿经过吗?

来不及想,付粥忽然意识到刚才才过脚底的水已经升到了小腿。

他往前又迈了几步,看见不远处的一个略高的小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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