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陶晋英。
我们素未谋面,但我总是想起你。不知道你看没看过这本书,无论如何希望你喜欢。这本书有些艰涩,但是也许某些词句会给你一点儿启发。听说你开学上高二了,如果学习或生活上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请不要犹豫来找我。电话和地址就在信封上。无论如何,祝好。]
陶进缨把信连带信封一起扔到垃圾箱里,在一堆五颜六色的包装纸里瞬间淹没了存在感。
他写了两个“无论如何”。陶进缨在心里嗤笑。
无论如何,意思是“不管怎么样”。当然“不管怎么样”,因为世界就是不相通的。
纬度相等分南北,经度互补各东西。地理老师不是讲了吗,地球直径的两个端点相距有两千公里。想要从一个端点沿着直径走向另一个端点,需要穿越地心,穿越层层壳,希望渺茫。
陶进缨靠着墙,后背氤上来一片阴冷。他又垂着眼睛瞥了眼垃圾箱里的信封。
桐津大道121号。这是林湾大学的地址,他听陈霖说过。
他脑子里又闪过那辆大巴,和坐在最后一排,仿佛灵魂脱壳的那个人。
只要回信,或者去找他,就能知道是不是那个人。
不是对跖点那么远,也不用跋山涉水,只要打一个轻飘飘的电话,即便开车去,也不到两小时路程。很简单。很简单啊。
“梆——”
陶进缨一个激灵,在敲门声里才觉察自己出神之深入。
季兰在门外没完没了敲,差点儿敲出一套进行曲。
陶进缨起身开门,垂眼道,“干嘛啊。”
看他那副没劲儿的样,季兰没好气道,“你最近怎么说了就忘,梦游呐?”
这么一说,陶进缨才想起来今天是中秋。福哥他们叫他一起逛庙会,得去县里,晚上六点开始,现在就差不多得出发了。
“哦,”陶进缨摸摸眼皮,看了眼晴得正好的天,“没忘,等我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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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没完没了响,付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是罗钰茵。
他接起电话,停在理街16号门口,眼睛往上看。
“喂?”
“Ignorance”,装修风格介于酒吧和咖啡厅,一半开放式,一半密闭。
“付粥,你东西呢?”电话那边,罗钰茵保持着良好教养,但付粥听出来她唇齿咬得紧,这时候要是把他脑袋塞进去喀嚓就能铡断。
“搬回宿舍了。”
门是敞开的,直望过去能看到一半吧台。
“所以是什么意思,要分手是吗?”
“不是和你说过吗。”付粥反问。
下午五点,酒吧里没什么人,吧台里外站着两个女生,一个是邱蓝,另一个他不认识。
他没挂电话,把手机搭在耳朵旁边,对面也没了声儿,几秒后就挂断了。
听到他进来,邱蓝转过身,扫他一眼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眼尾挑了挑。
“又把一美女甩了?”
听这话,她对面的女人也挑起眉来看他,一脸揶揄。
付粥把手往兜里揣,脸上不自在。
“什么叫又啊?”
邱蓝像听见什么冷笑话似的,和吧台后的女人对视一眼,耸耸肩,“这就是我和你说的,拒绝了我表白的那位,我同学,付粥。”
付粥给噎了一下,没好气道,“你最好严谨点儿,拒绝和甩可两码事儿,而且你——”
他说到一半儿停下,眼睛在邱蓝和女人之间来回扫,没说下去。
女人手上正擦着杯子,身材很高挑,比邱蓝还要高点儿,五官偏淡,一双没什么欲望的眼睛。邱蓝一直留中短发,而她却是长发,拿一个发夹夹在脑后。
从男人普遍的角度来说,妥妥的御姐型,要哪儿有哪儿。
“而且我什么?”邱蓝边说边转进吧台里边儿,在女人旁边给她递杯子。
而且——你那表白事后证明是拿我当小白鼠的恶作剧。付粥心想。
但他看了眼两人,话又咽下去。
长发姐姐边擦杯子边笑,“待会儿喝点什么小帅哥?”
付粥往吧台旁边一坐,朝四周扫了几眼,“不喝了,谢谢,我是来找人的。”
然而扫描没什么结果。店里坐着的寥寥几个人一目了然,没有他要找的。
长发姐姐倒是一脸了然似的点头,像是知道他要找谁。
邱蓝递完杯子现在又开始检查生啤机,简直是ignorance的准编外人员。
付粥隔着台子伸手拍她,压低声音问:“你不是说他今天来吗?”
邱蓝一边操作一边说,“我没保证啊,我只是说我连着两周见他周五晚上来,几点都不一定。”
付粥心里一酸。看来心烦意乱的也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那个作家?”姐姐瞥了眼他菜色的脸问。
“是啊。”邱蓝叹了口气,“被人家吃干抹净然后不理了。”
付粥噌一下站起来,伸手要捂邱蓝的嘴,被她挡开了。
“怎么了还限制我言论自由啊?”
“你他么瞎说啥啊!?”付粥朝四周望,发现没人往这边看,稍稍松口气。
“不就是吗,你不是说发生了奇怪的事儿吗?”邱蓝一脸理所当然。
付粥感觉自己脸飞速地烧起来。
“跟那没关系,”他矮着声说,“就……就抱……了一下。”
听这话,两个女人都抬起头来看他,眼神复杂。
付粥知道他们心里想什么,无非就是:你这小朋友根本hold不住大作家,人家铁定就是喝醉了跟你逗个乐儿,你也就别往心里去得了。
可是——
还没可是出来,付粥余光就看见窗外闪过一抹冰蓝色,几乎一瞬就判断出,那是时老师的车。
车还没停好,付粥就屁股着火一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什么,我我,我先去趟洗手间。”
他顺着吧台往里面走,逃似的推开卫生间的门,然后把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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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进缨有时候觉得庙会就是给摆摊儿的人开的。
且不说人稠得根本走不动,满地的小摊儿就够眼花缭乱,让人头疼。
他一手拉着季兰的袖子,一手给她提着刚买的一堆小玩意儿,大到二手动画书,小到塑料手镯,外加一堆花里胡哨看起来一抻就断的头绳。
福哥和靓嫂一前一后夹着,四个人时不时还要磕一下肩。
好容易走到小广场前面,终于远远看见一个戏台子,上面已经敞开了嗓。
音响效果不好,他们都听不太清在唱什么,但是福哥他们从小听,词曲大概知道一点儿。
戏是叫《踏篮庙》,陶进缨也了解一些梗概,似乎是从本地的一些古老俗语里改编出来的。讲一场洪水将踏篮庙围困,庙里的青壮把老年人和幼童制成“人筏”,得以逃生。50年后,还是同一批人,再一次遇洪水之困,这次轮到他们被制成“人筏”。
用来警示人不要思贪,内里还是因果报应那一说。
但因为有“人筏”这么一个情节,不免就有点儿奇幻恐怖的色彩,也常拿来吓小孩儿用。
走到小广场快中央的时候,陶进缨注意到广场西侧的另一处骚动。
那边不知有个什么摊位,围了一堆人。
“去看看,走!”季兰比他先看到,在人群里蹦了半天,扯着他往那边走。
陶进缨和福哥他们打招呼,他们想听戏,又怕俩小的走丢,只好也跟上。
好在那一小团人相对松散,季兰拉着他钻进去,没几下就摸到最前面,看见一个青年男人,手里举着一架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相机。
他旁边立着一块纸牌儿,上面写着:免费拍照。
说是免费,却没看见有人争抢着上去要拍。多数人还是好奇地打量,看出他是城里来的。
陶进缨瞥了眼那男人。他倒是表情兴奋,被围观也不怯,逆着人群东张西望,不知在找什么。
“拍一个呗咱?”季兰很少拍照,对这摄影师好奇得不得了,几乎就要举手了。
也就是那一瞬间,陶进缨和那摄影师的目光对上了。
他上了高中个子就长得飞快,在一群男女老少里本来就算突兀了。下一秒,季兰又毫不犹豫地举起手来,还一蹦三尺高的,怕跳不到人家眼里去。
“我要拍!我要拍!”
靓嫂忙上来把人按住,嗔道,“行了行了,小点声,人家能给你免费拍吗!”
福哥倒是持鼓励态度,往前推了季兰和陶进缨一把,“去问问,怎么个拍法?”
俩人还犹豫着,却见那摄影师先朝这边走过来。
摄影师头发留得蛮长,毫不在意地披在肩上,看起来有一米八,长得也壮。这么一过来,季兰反而有点发憷,往后退了退。
“两位小朋友,想拍个照吗?”摄影师举了举手里的相机,询问着,眼神直往陶进缨那儿飘。
季兰抬头看他,旁边一圈人也盯着他,看得像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非当不可了似的。
心里一股莫名的烦躁。陶进缨伸手往裤兜摸,发现自己刚出门的时候没带烟。
这时候摸烟也不是个事儿,难不成点上一根再回话?
背后是呜呜咽咽咿咿呀呀的“踏篮惊魂”,面前是突如其来的邀请。心里,是他惦记了一路的那封信。眼见着天光暗下来,十五的月亮快要显形了。
“你拍吧,我想尿尿。”陶进缨把季兰往前一推,瞥了眼摄影师,扭头往人群外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