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从付粥宿舍出来,走到理街的一家餐吧坐下。
邱蓝到ignorance打工的事儿,两个人一直没告诉余高扬,是邱蓝的要求。
他们三个之所以能粘在一起,除了余高扬对邱蓝那点儿心思,就是她和付粥的一点性质相同的秘密。在自己还没搞懂要不要当做秘密来守的时候,就只能先守着。
余高扬给三个人点了三份汉堡套餐,推到付粥面前逼他吃。
“大米粥,你好歹咬两口,一会儿再晕了!”
余高扬把汉堡的包装纸都撕开,递到付粥嘴边儿。
邱蓝叹了口气,从兜里拎出来一个塑封的透明塑料袋儿,往桌上一放。
付粥木然的脸上终于有一丝颤动,一把将袋子抓起来。
“不知道有没有用,不敢直接碰,就先装起来了。”
隔着袋子能看得很清楚。一个小铁块儿。枪黑色的喷层,复古的打火机样式。如果说有什么特点,那就是有一面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几根简单的曲线,似乎是一双脚,踩在火苗上。
那火苗几乎是瞬间就勾燃了付粥脑袋里的引线。
他记得,这是时南江一直在用的打火机。
“怎么找到的?”付粥灼着眼睛问。
邱蓝看了眼余高扬,“上周一晚上他去了趟ignorance,姐姐收拾东西时候发现的,他落下的。”
余高扬疑惑道,“ignorance?不就是拐角那家么?姐姐谁啊?”
邱蓝道,“是……我一表姐,在那边上班儿。”
“哦,”余高扬迟疑着点头,又问付粥,“这是时……老师的?”
他中间刹住,没敢说时南江名字,观察付粥表情,就看见他打开密封条,伸手把打火机掏了出来。
“欸——”邱蓝想制止他,没来得及,付粥已经弹开盖子,拿拇指转擦着打火轮。
擦了几下,只看到微弱的一小簇淡蓝光焰,没支撑多久就冷灭了。
“是他的。”好一会儿,付粥才挤出来几个字。
在一个采访里时南江曾经和编辑说,他写《N的告解》的半年里,托人批发了一箱烟,成宿成宿抽,烟盒平展着叠起来都有几本辞典厚。
那时候他也是用这个打火机吗?付粥想。
余高扬和邱蓝对了下视线,迟疑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愣神的功夫,手里却突然一空,汉堡被抽走了。
付粥抓着汉堡,鼻子里忽然就进味儿了,饿了两天的肚子回光返照,玩儿命叫。
也是这一刻,他终于从沉匿的意识里醒来那么几秒,回到现实世界了。
余高扬都快忘了自己手里还举着汉堡,看见付粥突然活过来似的开始狼吞虎咽,反而轮到他怔住。
“现在警察的判断是自杀,”付粥突然说,“我不觉得。”
邱蓝和余高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你从这打火机看出什么了?”余高扬问。
一口咀嚼物卡在喉咙,付粥心里茫然一片。看出什么?他什么都没看出。只是这个碰巧遗留的东西上还牵挂着时南江的体温,突然回归一个冰冷的铁块,成了遗物,总让他有错愕的不相信。
可他再不相信又能怎么样?他读不懂那份残稿,不明白手里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他只能接受现有的解释。或者说,不管怎么解释,时老师都已经死了。
付粥摇头。心里浓浓的内疚肿起来,撑得他发痛。
为什么不多走近他一点?为什么不试着问问他?那天无意中听到的,是不是也并非他所愿?为什么不能戳破他带刺的假象,再深入了解一点?
他想起三年前汤借秋老师的话,脊背上渗出一道冷汗。
他这个人就是一团涡,谁靠近都觉得晕。离岸流,他在地理杂志上看到的词。
果真如此吗。
付粥忽然抑制不住地想笑,从胸腔到肩膀抖动起来。
在邱蓝和余高扬干瞪着眼不知怎么办的时候,他猛地站起身,向街道上望去。
既然时老师给他指派了N的角色,那么,他要将N做过的事都做一遍。重新做一遍。
“余高扬,”付粥盯着餐吧对面的灰墙,“你还记得林可南在第一幕里干了什么吗?”
冷不丁提起那部临时换了主角的话剧,余高扬茫然道,“记,记得啊,他在天桥上碰到算命的,上去算了一下,结果碰到女主角……”
嗯。付粥点头。
《林林总总》改编自《N的告解》第二版,时南江把第一版中的N改成了“林可南”这个角色,整个故事都脱离了第一版的背景重新编制,和第一版形成“镜对幕”的关系。如果说第一版的故事是架空了现实逻辑的,那第二版就刻意又回到地面,情节力求俗不可耐。
他想要理解那40多页的手稿,就必须要让自己成为N,成为林可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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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太少了。
陶医生的儿子专门开车来接,真正需要放到车里的东西,陶进缨只收拾了三大包出来。衣服本就不多,四季的翻来覆去重复穿,不占地方,更多的倒是书,这段时间攒了不少。
陶进缨和陶学东、李佳敏第一次见面,对他们的印象其实很好。至于为什么要有个“其实”亘在那儿,是后来的一些不可避免的细节。
李佳敏热情,但前后左右打量他的时候让他如芒在背。他开始过度思虑,害怕自己洗的发旧的衣服和鞋让她嫌弃。
陶学东不动声色,看不出接纳的态度有几分,但紧张和僵硬是掩盖不住的明显。帮他从破屋里往车上拿东西,看到一摞捆好的书,陶学东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我还看书。陶进缨心想。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痛快。反正在人家表达出来之前先贬低自己一番,到时候心理准备就很足,这是他答应被收养的时候就想好的策略。
“这些我不带走,待会儿路过小卖部我托赵姨帮我卖掉。”陶进缨指着那堆书道。
陶学东一僵,抬头看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似乎是没想到陶进缨的观察这么敏锐。
陶进缨低下头去,脸上强迫自己勾起一点笑意。
陶述春和陶学东都是大学毕业,在那个年代已经是值得骄傲的家庭配置,本来应该更好的下一代却是村县里的一个水平不高的“普通生”,成绩还掉尾——就是陶进缨也能想明白,其实不合逻辑。
但无论如何,陶医生说服了他们。陶进缨猜想,大概是他们实在没办法,“从头”开始养个孩子也实在太晚。对任何可能被选中的孩子来说,和父母相差40岁,到30岁的光景父母一走,未免凄凉。
哦,可能还有个原因——他刚好也姓陶。
于是陶述春更把这件事当作天意看,兴致昂昂。
李佳敏上来帮忙,倒是把陶进缨往旁边轻轻一推,“小英,放着让——让你爸来,你陪爷爷先上车。”
陶进缨一愣,伸出去的手就收回来,贴垂到裤缝上。
他“妈”在帮助大家提前熟悉角色,不知道心里高兴多还是苦愤多。听说他们无法生育是她的问题。
陶述春在一旁观察着,有一半温情,一半还是实验的眼光。
很快搬好东西,四个人一齐坐到宽敞的越野车上,陶进缨坐后排,和李佳敏中间塞着两包衣服。
街邻前几天就拜别过,福哥靓嫂和季兰又专门来送,眼睛里都噙着泪花。
“英子,想吃啥城里没有的,你给嫂子打电话,你哥进城顺便给你捎过去!”靓嫂隔着车窗关照。
福哥笑着安慰她,“送啥,咱过段时间指不定能在城里开上店,到时英子随时就来嘛!”
陶进缨一一笑着应下,看见季兰拉着一张小脸扒在窗外。
“好好学,考市中,想看什么漫画都有。”他敲敲车玻璃,笑道。
季兰瘪瘪嘴,“考,你考得上大学,我也考得上市中。”
最后挥挥手,两家人也留了联系方式,这才正式上了路。
陶述春从副驾扭头看他,“小英,待会儿咱们到家放下东西,先去吃顿饭,明天领你去办手续。”
“好。”陶进缨点头。
李佳敏伸手来抓住他的手,“小英,转学手续还没办好,到五中之前有两周时间,你想去哪儿玩?或者有没有别的想干的事?”
陶进缨一顿,想起他夹在衣服包里的十几封信。
心愿,他还真有。
不惭愧地说,还有很多很多。好像从上次收到最后一封信开始,他的心愿就疯狂地长起来。
最要紧的,最想立刻实现的——
“如果不麻烦的话,”陶进缨说,“我想改一下名字。”
“然后下午我想自己出去逛逛,到林湾看看。”
“另外,如果高二升高三的考试能进年级前十,我想去学羽毛球。”
三句话一出,车里的三个成年人都愣住了。
陶学东从后视镜往后面看了一眼,嘴角微微向上勾起。
陶进缨知道,如果他本来就是个“香饽饽”,被接进这个家,自然要享受无比的宠爱。那是因为他身上已经带着“望子成龙”的合格证。但如果是现在的他,他能给的,就只有野心。
哦不,应该说是“上进心”。
一个从村里挖出来的泥人儿,至少要有清洗自己的决心。他从一本商业书里看懂的道理——任何关系的成立基础都是价值投资,你不让别人看明白“你能提供什么”,就不能让他们认可。
陶述春看了眼惊讶的儿子和儿媳,兀自合着嘴笑。
这孩子的聪明,他见他第一面就感觉出来了。
他不是一上来就要和他讨建议,而是先给他一条“建议”。
看到他的壁纸不直接问,而是先勾起他的恻隐心。
和养父养母第一次提要求,不扭捏,不隐藏,也不是单方面的索取,而是抓住痛点做交易。
这种深重的心思放在单纯的家庭关系里,稍嫌功利,但放在未来的专业上,是强大的能力。
他不期望收养一个完全单纯的孩子,或者是挑不出错的璧人儿,他想要善良和聪明的配比刚刚好。
一直沉默的陶学东这时候好像突然放松下来,尤其是听到最后一句,哈哈笑了几声,道:
“像我儿子。”
是自己完全用脚走了一遍,才知道林湾附近的布局,以及林湾和这座城市的关联。
陶学东家在比较市中心的位置,离渝一院近,陶进缨刚拿到买给他的新手机,没几下就学会了用地图。从一院家属园出来,要过一条“桐津大道”,跨河过桥,看得见渝江市最繁华的街区。
然而陶进缨发觉,身边快速穿行的新鲜人事物,全都像黑白影片一样传动着,从他身侧眼前流逝、变幻,却令他没有一分实感。
听到陌生的声音时,他会抬头张望,更多时候,是低着头顺着地图上指示的箭头方向迈步。
路过路边停着的车,他从车窗上看到自己一掠而过的身影。嗯,和过去很不一样。穿了崭新的、合身的牛仔裤和运动短袖,配着亮白的帆布鞋,和身边的同龄人没两样。
他最想去看的人,是那个停止给他寄信的人。
原本两个月一封的信,一直没再收到了。过去他一直单方面收着信,没有想过要回,那个电话也从没打过。但现在,他又真的很想给那个人回一封信,和他讲讲,他最近发生的事。
最后一封信里,那个人第一次写了名字:付粥。
付——
付什么?
陶进缨猛地停下脚步。一瞬间大脑空白了几秒。
这个名字……怎么有点耳熟?
陶进缨茫然抬头,发现自己竟不知觉地已经晃到了目的地。
不对——还要经过一个过街天桥才到。
陶进缨朝对面望,发现不是那幢气派的大门,而是一个小门。大概导航默认提供了最近的点。
门是开着的,有三两学生懒洋洋进出,举目最近的一栋建筑看起来很有年代感了。
他心里纠缠着刚才突然想起来的寄信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名字为什么有印象。
一边混乱地想,一边上了天桥,意外地发现天桥上很热闹。
天桥上贴边摆着许多摊位,有学生模样的穿着奇特,卖些手工艺品,还有卖花的、卖电话卡的……陶进缨挨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