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男人中等个头,身材微胖,头发倒是比同龄人显得茂盛,一丝不苟地染成黑色。
他喜欢穿衬衫,枪驳领西装,上台讲话的时候,还会系上温莎结的领带。
白虹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午夜的满园总是寂静,没有令人头疼的幼儿哭喊声,也没有追逐打闹、争抢零食的混乱,这个时间的育孤院是最美的。
白虹挥手把窗帘拉好,厚重的纺织物瞬间将外面黑沉沉的天光遮了个彻底。
就在此刻,门外恰时地响起敲门声,轻盈、胆怯,令人心醉的稚嫩臣服。
他解开衬衫上方的第二颗纽扣,将绛红色的领带扯下来丢到一边,上前开门。
门外立着的是高挑匀称的青年女子。顺滑得发假的黑色长发乖顺地垂在肩上,脸上不着一丝妆痕,五官却仍然清透精致。
白虹提起来的一口新鲜气,一瞬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也下不去,兴致全无。
为什么。为什么她敲门的声音同十五年、甚至二十年前别无二致?
但她如今已经三十岁了。无趣的年纪,他还留恋着她幼年的旧情,一直把她养在身边。
算了。当做小猫小狗小鸟,算是个慰藉。生意上的事需要人打理,她也足够聪明。等到宠物的寿命终止,也不过就是十几年,必要时,也随时可以给她“安乐死”。
想到这儿,白虹的烦躁从腹部升上来,脸色沉郁着转身向屋里走,不发一词。
白幼鱼知道这是默许,向门侧站着的两个男人看一眼,便走进房间去。
白虹瘫倒在沙发上,抬手指了指桌上的杯子。
白幼鱼赶紧上前帮他倒茶。泡好的茶滤三遍,最后再放入一颗方糖,搅拌至颗粒全融。
她递茶的时候,白虹垂着眼,终于开口。
“你在林湾那边搞的事情,以为我不知道,是吗?”
他语速很慢、很缓,甚至显得轻柔。这是他在世人面前惯常的调子,用来配合他的皮囊。
白幼鱼缓缓半跪坐在茶几旁的地毯上,摇摇头,“您当然知道。”
白虹见她脸色分毫未变,心里觉得好笑,“你现在是把我学得很透彻。”
“不敢。”白幼鱼低头。
白虹斜睨着她,不说话。
白幼鱼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我去考察过,那个互动疗法课题组的理念很超前,您近期参加了很多大健康论坛,应该也听到一个趋势,预防心源性疾病,传统医学的专业化分科和机械疗法已经不完全适用了。”
“依我看,这个项目非常值得投资。预计未来十到二十年可以看到可观回报。”
白虹闭上眼,捏了捏跳筋的眉心,猛地抬脚,将桌上的茶杯凌空掀起。
白幼鱼来不及躲闪,连杯带水撞了满身。
白虹立起上半身,朝她微微倾过去,看着她眼睫上半悬着的水珠,缓缓道,“小冬在里面过得很舒服,是吧?”
白幼鱼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他,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起来。
“他不仅过得舒服,还有人关照他,你现在是不是可以放心了?”
白虹缓声说着,伸手在她颈侧的青紫瘢痕上摸了摸,皱眉道,“姐弟连心,你说小冬会不会也觉得疼呢?”
就在白幼鱼快要止不住颤抖的时候,白虹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不耐烦地接通,对面发言简短,不过几秒就结束了通话。
但白幼鱼立刻捕捉到他表情的变化。
十七年如一日,白虹愤怒的时候瞳孔会有可见的收缩,这时候按照条件反射,白幼鱼会提前伸出手臂挡在头部两侧。如果小冬也在,她则会率先扑向他,把人护在身下。
但这次,她感到双臂灌了铅水,正一点点凝固成坚硬的东西,沉得她抬不起来。
她用余光看到白虹手中抓住了装着沸水的茶壶。她感到身体放弃了生存的意志。
她不再是十三岁瘦弱无力的女孩了。如今她已经三十岁,穿上高跟鞋比白虹猛地高处半个头。她若是发起疯来,白虹那张白净圆润的脸未必不会留下什么痕迹。
但那又怎么样?然后呢。就算她.杀了白虹,又怎么样呢?
她已经从芯子里坏了,烂在谁人谁处又有什么区别。
预料中的滚烫茶壶果然朝她掷过来。白幼鱼感到身体本能地向一旁躲开,奈何拿着茶壶的人深谙殴打之道,另一只手狠狠地拽住她的头发,将上半身固定在他两腿的夹角内。
滚烫和钝击不知哪个先到来。白幼鱼听到额角薄薄的皮肤和组织层破裂的声音,黑色长假发早已脱离,露出她用黑色发网裹紧的紫色短发。
痛感在她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才尖锐地传过来。一串不知什么颜色的液体顺着她起伏的面部轮廓滴落在地毯上,一时间,左眼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闪了几下白光,就猛地熄灭了。
模糊的余光里,茶壶向远处滚落,白虹跪在她身上,俯耳道,“小鱼,你一直聪明,怎么忘了你和我在一条船上?”
“你以为我翻了船,你还能上岸吗?”
白幼鱼双耳早就嗡鸣,几乎凭心灵感应听清了他的话。
白虹又狠狠踩了她一脚,随后愤然朝门口走去。
她看到他对门卫说了什么,随后看都没看她一眼,就离开了。
门卫将门快速关好,锁芯咔哒响起两声的时候,白幼鱼意识到自己还在缓缓地摇着头。
“扬子,你带你朋友先走,之后我们会走固定的采证流程,再通知他们。”
秦郊拍拍余高扬的肩,向他身后的付粥和邱蓝点点头,转身跑向不远处停着的几辆警车。
余高扬转头看两人,皱着眉指了指前方的育孤院,“老秦说白幼鱼很可能就在里面。”
其实秦郊还说了更多。从付粥他们交过去的监控视频看,白虹惯有密室囚人的幽闭欲,还有明显的暴力倾向。联系到白幼鱼失联一晚上,追踪到白虹最后的行踪,才推出了以上推测。
付粥攥着拳,盯着满园育孤院的四层建筑看。
昨晚唐隽说联系不上白幼鱼,一开始是电话没人接,后来到差不多三点钟,则是彻底不通了。
警车将育孤院包围起来,一组刑警谨慎作业,一部分人将下层三楼的工作人员和孩子疏散出来,一部分人上到四楼顶层。
余高扬转身招呼两人上车,老秦说他们的车只能停到几百米之外。
付粥上车,给陶进缨发了个消息。
车子还没发动,就听到不远处四楼传来一声闷响。
三个人相互看看,余高扬低呼,“破门了?”
实在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余高扬伸手按了下顶篷按钮,车顶嗡嗡打开,育孤院更完整地显示在三人面前。
然而眼前又归于平静。只是被疏散出来的孩子们怯生生地挤作一团,所有人脸上都麻木苍白,连哭声都听不到。
邱蓝终于知道为什么此前靠近育孤院却什么都听不到。这群孩子恐怕早就忘记了哭泣。
又过了难捱的十分钟,门前终于有了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当感觉到冰凉的液体被注射到血管里时,白幼鱼脑子里没来由地浮现出一段字:
心身同泽,万质本源,思行具足,自为良医。
费力睁开双眼前,她终于想起来。这是在那个望切楼,那个互动疗法的大厅里,听到过几次的。
他们说,你就是自己最好的医生。人是有强大的自愈能力的,只要潜能被激发,只要相信相信的力量,就能够治愈那些药物和手术都没办法的疾病。
她记得自己当时笑了。
果真这么容易,那么她也就不会得那个狗屁的躁郁症。
她不记得自己病历册上一共标了多少个“disorder”了。
思绪只清醒了片刻,下坠感就又不可抑制地朝她袭来。
她开始下意识地念起来:
心身同泽,万质本源,思行具足,自为良医。
心身同泽,万质本源,思行具足,自为良医。
心身同泽,万质本源,思行具足,自为良医。
……
一遍又一遍。
似乎有人将她抬了起来。耳边是焦急的呼声。
有人拍打她的脸颊,似乎在叫她。但她听不清,她继续念着那十六个字。
颠簸中,压在眼皮上的昏暗忽然敞开了,身体上蒙上一层温热的、厚重的光。
是光,她努力地张开眼睫,恍惚中确信那是又一个清晨。
心身同泽,万质本源,思行具足,自为良医。
白幼鱼感到痛切的疲倦、感到饥饿,感到干渴。对死亡的恐惧从没那么真切地停留在她身上。她头脑昏沉。在又一阵晕眩将她带回黑暗前,她确信,自己从未这么清醒地感到活着过。
******
秦郊从电梯出来,看见在大厅站着的三个人。
他伸出手去,与他们一一握手。
“昨天傍晚,我们在江原机场截捕了白虹,非常感谢各位提供的线索和证据,后续一段时间,可能还需要各位配合,还请保持电话畅通。”
付粥、余高扬和邱蓝都点点头,“辛苦秦警官。”
“秦警官,白幼鱼她,情况怎么样?”付粥问。
秦郊拍拍他的肩,“白小姐已经脱离危险,目前还在观察。”
付粥点头,“那就好。”
还算及时,但凡晚一点,后果不可想。
“扬子,等我忙完,有空咱们再聚,”秦郊冲余高扬道。
“那必须的,你先忙,啥时候需要我就叫我。”余高扬道。
“好,那我就不送了,三位慢走。”秦郊冲他们点点头,就又快速折返,上了楼。
“白虹烂摊子一大堆,他们有得忙了。”邱蓝道。
“你爸怎么说,也要参与?”余高扬问。
邱蓝瘪瘪嘴,“不知道,也不想管。”
付粥和余高扬都默然。
他们知道邱蓝只是想要个原因,她不能接受白织无缘无故的死。
可当这个原因实实在在摆在面前,又显得那么多余。
余高扬向他转头,“大米粥,你去哪儿,我送你。”
“我——”付粥话说一半,手里手机就来消息了。
付籽:
张芸莲回来了。
付粥揉揉太阳穴,心下倒是平静。只是现在他实在没力气应付。
付粥拨通陶进缨电话,一边招呼另两人一起往外走。
余高扬骚包的跑车停在院子里实在乍眼,开车门的时候,陶进缨接起了电话。
“喂?付粥?”
“嗯,饿了吗?”
对面愣了一下,随即轻笑,“饿了。”
“想吃什么。”
对面顿了两秒,道,“一碗香麻辣拌?”
付粥一愣,忍不住嘴角扬起来,“好,去接你,买了回家吃。”
挂了电话,抬起眼,才发现车里的两个人都直直地盯着他。
“干嘛?”付粥伸手把副驾安全带扣上,一脸淡定。
邱蓝摇摇头,笑着转脸看向车窗外。余高扬瘪个脸,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酸道,“有家属是不一样啊,一日三餐嘘寒问暖的。”
付粥没理他,径自在导航屏上调出来搜索框,扭头问邱蓝,“去哪儿,先送你。”
邱蓝:“我家吧,先睡个七七四十九天。”
听她这么说,余高扬伸手把付粥的拍掉,“行,明白,用不着导航。”
付粥从后视镜看她,看到她脸上连月来的紧绷终于松懈下去。
“OK,passengers,welcome to take my taxi.”
余高扬笑着发动车,完全没注意另两个人嫌弃的眼神。